穿越矽谷與台灣的創投傳教士:專訪 AppWorks 共同創辦人詹益鑑,談從創業、造局到連結世界的底層邏輯
在台灣的新創圈與創投界,「IC 詹益鑑」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名字。
我不只一次在私下的場合聽到創業者提到他,有的感謝他在早期給予的關鍵一擊,有的則對他直言不諱的犀利觀點印象深刻。從 2010 年共同創辦亞洲最大的加速器 AppWorks,到後來毅然決然離開舒適圈,舉家搬遷至美國矽谷,投身 BioTech(生物科技)與 MedTech(醫療科技)領域,並創立「Taiwan Global Angels(台灣環球天使)」,IC 的職涯路徑本身,就是一部台灣近年來新創生態系的演進史。
為什麼一個已經在台灣建立起強大影響力的創投家,會選擇在事業巔峰期歸零,重新在異地做一個「連結者」?
這不只是一次關於投資回報率的討論,更是一場關於「如何定義價值」與「生態系思維」的深度對話。在與 IC 的深談中,我看到的不是一位單純追逐獨角獸的獵人,而是一位試圖在荒漠中引水灌溉、改良土壤的園丁。他對創業本質的理解,以及對台灣與矽谷之間巨大鴻溝的洞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佳的視角,去重新審視當前的資本環境與創業機會。
加速器的第一性原理:不是給錢,而是創造「密度」
回望 2010 年,那是智慧型手機剛剛普及、行動網路(Mobile Internet)正要爆發的前夜。當時的台灣,資本市場仍沉浸在硬體代工的輝煌餘暉中,對於軟體與網路新創普遍感到陌生,甚至懷疑。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IC 參與創辦了 AppWorks。
許多人誤以為加速器(Accelerator)的核心功能是「資金」,但在 IC 的邏輯裡,資金只是燃料,「密度」才是引擎。他提到,創立加速器的契機,其實源自於看見了生態系中「連結」的斷裂。當時的創業者是孤獨的,缺乏同儕的砥礪,也缺乏前輩的經驗傳承。
加速器的核心理念,在於將一群高潛力的創業者聚集在同一個時空環境下。這產生了兩個關鍵效應:
1. 同儕壓力與學習(Peer Pressure & Learning): 創業是一條極度反人性的道路,只有身處在一群同樣瘋狂的人之中,你才能確認自己的正常,並透過觀察別人的失敗來降低自己的試錯成本。
2. 生態系的規模經濟: 當新創公司的密度夠高,資源(資金、人才、媒體)就會自動靠攏,形成正向循環。
IC 強調,真正的加速器不只是挑選贏家,而是「系統性地提升創業者成功的機率」。這是一個造局者的思維,而不僅僅是投資者的思維。投資者看重的是單點的爆發,而造局者看重的是土壤的肥沃程度。這段經歷讓他深刻理解到,台灣不缺人才,也不缺錢,缺的是將兩者有效對接的機制與信心。
創業與投資的本質差異:樂觀的瘋子與悲觀的精算師
作為一名連續創業者,後來轉身成為職業投資人,IC 對這兩種角色的心態轉換有著極為透徹的體悟。
他用了一個非常精準的比喻:「創業者必須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而投資人則必須是冷靜理性的風險控管者。」
創業的本質是「無中生有」。在 0 到 1 的過程中,創業者每天面對的都是不確定性與壞消息。如果沒有強大的信念(甚至是一點點盲目),根本無法撐過那些至暗時刻。創業者關注的是「如何把這件事做成」,他們的視角是單點突破,為了存活,必須窮盡一切手段。
然而,投資的邏輯完全不同。投資人關注的是「資產配置」與「回報期望值」。
IC 指出,投資人看的是一個投資組合(Portfolio)。這意味著,投資人可以接受十個項目中有九個失敗,只要那一個成功的項目能帶來百倍回報,整體的投資就是成功的。因此,投資人在做決策時,必須極度理性地計算風險與潛在報酬(Risk/Reward Ratio),這往往讓他們在創業者眼中顯得冷酷或保守。
「創業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投資則是為了證明市場是對的。」
這種思維差異,往往是創投雙方溝通鴻溝的根源。IC 認為,優秀的創投必須具備「同理心」,因為他曾經在創業的泥淖中掙扎過,所以能聽懂創業者的語言,但同時必須保持「紀律」,不能讓情感凌駕於數學邏輯之上。
泡沫的教訓:2000 年網路泡沫與週期思維
在對談中,IC 特別提到了 2000 年網際網路泡沫(Dot-com Bubble)對他的深遠影響。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任何一家公司只要名字後面加上 “.com”,估值就能飛上天。隨後而來的崩盤,則是一場慘烈的淘汰賽。
這段經歷讓 IC 建立了一種深刻的「週期思維」。
他觀察到,每一波科技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無論是 PC、網際網路、行動網路,還是現在的 AI,都會經歷「過度炒作」到「泡沫破裂」再到「價值回歸」的過程。
對於當下的創業者與投資人來說,最大的啟示在於:不要在泡沫頂端將運氣當作實力,也不要在泡沫破裂時將週期視為末日。
2000 年的教訓告訴我們,唯有那些擁有真實商業模式、能夠創造正向現金流、並且真正解決用戶痛點的企業,才能穿越牛熊週期。這也是為什麼 IC 在評估項目時,雖然看重成長性,但也非常在意創始團隊對「現金流」與「生存底線」的掌控能力。
「活下來,是成為偉大企業的前提。」 這句看似廢話的真理,往往在資本狂歡時被遺忘。
跨越太平洋:為何成為台灣與矽谷的「連結者」?
離開 AppWorks 後,IC 並沒有選擇退休或安於現狀,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遙遠的彼岸——矽谷,並回歸他學術背景的本行:醫療與生技。
為什麼要做這個決定?
IC 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機會與危機。台灣擁有世界級的醫療體系、健保數據以及強大的硬體製造能力,這在 AI 與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結合的時代,原本應該是絕佳的優勢。然而,台灣的新創圈與矽谷之間,存在著嚴重的資訊不對稱與資源斷層。
台灣的創業者往往技術底蘊深厚,但在「市場規模想像力(Market Sizing)」與「國際化敘事(Global Storytelling)」上,遠遠落後於矽谷的同儕。
IC 選擇成為那個「連結者」(Connector)。他在柏克萊 SkyDeck 和 500 Global 擔任導師,並創立 Taiwan Global Angels,目的就是要搭建一座橋樑。
這座橋樑的雙向價值在於:
1. 將矽谷的思維帶回台灣: 讓台灣創業者學會如何用世界聽得懂的語言講故事,如何設定全球標準的估值與成長目標。
2. 將台灣的優勢輸出矽谷: 讓矽谷的技術能落地在台灣的供應鏈與醫療場域,實現「矽谷設計,台灣製造/驗證」。
他特別提到,醫療新創與軟體新創不同,週期長、法規壁壘高,更需要政府、產業龍頭與新創三方的深度協作。他在這三年內跨越太平洋,連結政府資源與民間資本,正是為了打破這些壁壘。
結語:我們是選擇做大池塘裡的小魚,還是大海裡的領航者?
IC 詹益鑑的故事,是一個關於「不斷重塑自我」的故事。從生技博士到創業家,從加速器造局者到矽谷投資人,貫穿其中的核心邏輯是:永遠尋找槓桿支點,去放大生態系的價值。
他讓我們看到,創投不只是一門生意,更是一種縮短未來與現在距離的手段。
在訪談的最後,我不禁思考:台灣的下一個十年,究竟要靠什麼立足於世界?IC 給出的答案或許不是某個具體的產業,而是一種「連結世界的能力」。我們不能只滿足於做供應鏈的一環,而必須學會去定義問題、去連結資源、去參與制定遊戲規則。
這條路很難,但正如 IC 所展現的,唯有那些願意在兩地時差中奔波、在文化衝突中尋求共識的人,才能真正串聯起孤島,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地平線。
這給了我們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你的職涯或企業經營中,你是安於現狀的收割者,還是願意跨越邊界、創造連結的造局者?
本專欄整理自2024-02-06
EP61 | 【創投】如何成為串聯台灣與矽谷之間的創投—IC詹益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