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業世界中，沒有哪個產業比2021年後的中國線上教育更適合上演一部驚心動魄的「絕地求生」史詩。當中國監管機構祭出震撼全球的「雙減政策」，一紙公文幾乎將整個K-12（中小學）學科培訓產業夷為平地，無數曾經的明星企業瞬間從資本寵兒淪為時代棄兒，市值蒸發超過九成。在這片焦土之上，一家名為「高途」（Gaotu Techedu, GOTU.US）的公司，卻用近三年的時間，悄然完成了一次從加護病房到普通病房，甚至開始下床慢跑的驚人轉變。
高途最新發布的2024年第一季度財報，猶如一部精彩轉折的劇本續集：營收達到9.47億元人民幣，年增長率高達29.9%；更令人矚目的是，公司實現了1,230萬元的淨利潤，成功扭虧為盈。對於一個曾經在政策風暴核心，單季虧損數十億元的企業來說，這個數字不僅僅代表財務狀況的好轉，更是一個強烈的訊號：高途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找到了一條全新的、可持續的生存之道。這家公司的轉型故事，不僅是對其自身韌性的考驗，也為身處少子化、數位化浪潮中的台灣及日本補教同業，提供了一面極具價值的借鏡。
政策風暴下的倖存者：高途的「減法」與「加法」
要理解高途今日的成績，必須先回到2021年的那個夏天。中國政府的「雙減」政策，旨在減輕學生過重的課業負擔和家庭的教育支出，其核心手段包括嚴禁K-12學科類培訓機構上市融資、嚴禁節假日及週末補課、並將其統一登記為非營利性機構。這對以線上K-12學科輔導為絕對核心業務的高途而言，無異於釜底抽薪。
斷尾求生：從K-12到全齡化學習服務
面對生存危機，高途的第一步是果斷的「減法」——徹底剝離與政策紅線衝突的義務教育階段學科類培訓業務。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意味著放棄公司超過八成的收入來源，並伴隨著大規模的裁員與組織重構。然而，正是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為後續的轉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與資源。
緊接著，高途開始了艱難的「加法」運算，將業務重心全面轉向政策允許的領域。這主要包括兩大區塊：
1. 非學科類素質教育：這部分業務成為了高途轉型後的壓艙石，涵蓋了從程式設計、科學、人文美育到語言能力的各類課程。這類課程不僅符合政策導向，也迎合了當代家長對孩子全面發展的期望。在最新的財報中，包含非學科培訓在內的學習服務業務，依然是營收的主力軍，並展現出強勁的增長勢頭。
2. 成人及大學生教育：這被證明是高途最具慧眼的一步棋。當K-12的賽道被封鎖後，高途迅速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終身學習市場，包括大學生的考研究所、公務員考試、職業資格證書，以及成人的語言學習等。這個市場不僅不受「雙減」政策影響，且付費意願和客單價更高。財報顯示，這部分業務的營收和現金收款均實現了雙位數的同比增長，成為公司扭虧為盈的關鍵驅動引擎。
從專注單一的K-12市場，到建構一個涵蓋全生命週期的「終身教育平台」，高途的業務結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種從「專科醫生」轉型為「全科家庭醫生」的策略，極大地增強了其抵禦單一政策風險的能力。
營運效率再造：從燒錢擴張到精實成長
在政策打擊之前，中國的線上教育產業普遍沉浸在一種「燒錢換增長」的狂熱模式中。巨額的行銷投入、瘋狂的廣告投放，是所有龍頭企業的標準打法。然而，當產業邏輯被重塑，資本退潮後，粗放式的增長已無以為繼。高途的另一項關鍵轉變，便是從追求規模轉向追求效率與利潤。
線下布局的再思考與AI賦能
在轉型初期，高途曾嘗試積極擴展線下學習中心，試圖以線上線下結合（OMO）的模式尋找出路。然而，近期公司的策略明顯轉向更加注重營運效率。線下據點不再是盲目鋪開，而是更精準地評估單店的盈利能力和市場需求。這種從「圈地」到「耕田」的思維轉變，確保了每一分投入都能產生更實在的回報。目前，線下學習中心的收入已佔總收入超過10%，並持續改善。
更值得關注的是，AI技術在高途的營運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並非停留在概念炒作，而是實質性地提升了營運效率。例如，利用AI分析學生的學習數據，提供個人化的學習路徑與內容推薦；透過智慧工具輔助教師備課、批改作業，從而解放教師的生產力，讓他們能服務更多學生。據公司透露，在AI的加持下，整體人效（每位員工創造的收入）提升了約20%。這意味著，高途不再單純依賴增加老師或銷售人員來驅動增長，而是找到了技術賦能的內生增長新模式。
截至2024年第一季度末，高途手握超過30億元人民幣的現金、現金等價物及投資，且無有息負債。這份健康的資產負債表，是其精實營運策略成功的最佳證明，也為未來的發展積蓄了充足的彈藥。
跨國借鏡：台灣與日本的補教產業能學到什麼？
高途的浴火重生，對同樣面臨產業變革挑戰的台灣和日本教育市場，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儘管政策環境不同，但數位化轉型、少子化趨勢以及對多元化教育的需求，卻是共同的課題。
日本的借鏡：倍樂生（Benesse）的多元化布局
提到日本的教育巨頭，無人不知「倍樂生」（Benesse Holdings）。其旗下的「巧連智」（こどもちゃれんじ）、「進研ゼミ」等函授教材，是幾代日本人共同的童年記憶。然而，倍樂生的成功遠不止於此。面對日本嚴峻的少子化問題，倍樂生早已跳出單純的學生教育框架，進行了極其成功的多元化布局。其業務不僅涵蓋從幼兒到高中的教育，更延伸至大學教育支援、成人語言學習（Berlitz）、甚至養老照護服務。
高途當前的轉型路徑，與倍樂生的發展策略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意識到，將企業的命運完全捆綁在單一的學齡人口上，風險極高。透過向成人教育、職業教育乃至更廣泛的「生活服務」領域延伸，企業不僅能對沖人口結構變化的風險，更能開闢全新的增長曲線。對於業務相對傳統和集中的台灣補教業者而言，倍樂生的成功和高途的轉向，共同指明了「破圈」發展的重要性。
台灣的啟示：三民、大碩的穩健與數位挑戰
反觀台灣的補教市場，以三民輔考（以公職、國營事業考試為主）、大碩龍門（以研究所、轉學考為主）等為代表的龍頭企業，長期以來以穩健經營著稱。它們深耕特定領域，建立了強大的品牌護城河和口碑。這種專注的模式在過去數十年中非常成功，但也潛藏著挑戰。
首先是少子化的直接衝擊。當大學錄取率接近百分之百，考大學、考研究所的需求總量勢必面臨天花板。其次是數位化轉型的壓力。雖然許多業者已推出線上課程，但在產品體驗、AI應用、社群營運等方面，與高途這類經歷過「網際網路戰爭」洗禮的企業相比，仍有相當大的提升空間。
高途的經驗表明，AI不僅是提升效率的工具，更是重塑教學體驗的核心。未來，能夠提供高度個人化、互動性強、數據驅動的學習服務的機構，將更具競爭力。台灣業者或許不需要像高途那樣經歷生死存亡的倒逼，但主動擁抱技術，將AI融入教學、教研和服務的全流程，將是維持領先地位的關鍵。此外，高途從「賣課程」轉向「賣服務」的理念，強調社群陪伴和學習效果追蹤，也值得台灣同業深思。在知識唾手可得的時代，學員購買的不僅是內容，更是完成學習目標的全程支援。
結論：從倖存者到領航者的下一步
高途的故事，是一個關於適應、轉型與韌性的現代商業寓言。它證明了即使在最嚴酷的監管寒冬中，企業依然能夠憑藉敏銳的戰略調整和卓越的營運執行力，找到新的生機。從依賴政策紅利到依靠核心能力，高途的轉變雖然是被動的，但其結果卻可能打造出一個更健康、更具抗風險能力的商業模式。
當然，前方的道路並非一片坦途。非學科培訓市場的競爭日趨激烈，成人教育業務的用戶獲取成本亦不容小覷。新生兒數量下降的長期陰影，依然是懸在所有教育企業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然而，成功扭虧為盈，證明了高途的轉型策略已初見成效。
對於台灣和日本的投資者與產業觀察者而言，高途的案例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觀察窗口。它揭示了在東亞社會共同的教育焦慮和人口挑戰下，教育產業的未來可能樣貌：更加多元化、更加技術驅動、更加註重終身學習。高途能否從一個「倖存者」，真正蛻變為新時代的「領航者」，將取決於它能否在效率與創新之間找到完美的平衡。而它的每一步，都值得我們持續關注與借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