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房地產台灣房地產不只房地產泡沫!日本「失落三十年」的真正禍根,為何是台灣的最大警訊?

不只房地產泡沫!日本「失落三十年」的真正禍根,為何是台灣的最大警訊?

每個經濟體都有一面歷史的鏡子,而對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日本「失落的三十年」無疑是最清晰、也最深刻的一面。當我們談論日本經濟的長期停滯時,多數分析聚焦於1990年代初那場驚天動地的房地產泡沫破裂。然而,泡沫的形成與破滅並非憑空發生,它是一系列結構性問題的總爆發。其中,一個常被忽略卻至關重要的禍根,便是與資產泡沫同步上演的「產業空洞化」。這兩股力量如同致命的雙人舞,相互牽引、彼此加劇,最終將日本經濟推入了長達數十年的泥沼。理解這場致命共舞的運作機制,不僅是回顧歷史,更是為當下台灣在全球供應鏈重組、產業升級壓力下尋找穩健前行的道路,提供至關重要的警示與啟示。

產業空洞化:不只是工廠搬遷那麼簡單

所謂「產業空洞化」(Hollowing Out),並非簡單指工廠外移。它是一個更深層次的經濟現象,指一個國家或地區的製造業根基,因資本、技術與生產環節大規模向海外轉移,導致國內製造業萎縮,而新興產業又無法及時填補其留下的經濟真空,最終造成整體經濟活力下降、就業機會流失的困境。1980年代中期的日本,正是這一現象的典型案例。在經濟數據的背後,潛藏著幾個清晰的警訊。

首先是工業在整體經濟中比重的持續下滑。二戰後,日本憑藉強大的製造業實現了經濟奇蹟。然而,自1970年代末期開始,工業佔GDP的比重便開始呈現「此消彼漲」的態勢,服務業比重不斷攀升,工業比重則持續下滑。尤其在1990年泡沫破裂後,此趨勢更為顯著,工業佔GDP的比重從約42%一路下滑,至2009年已跌破30%。雖然產業結構由製造業轉向服務業是已開發國家的普遍規律,但日本的轉變速度與背景卻有其特殊性。

其次是對外直接投資(OFDI)的爆炸性增長。1985年的《廣場協議》是一個關鍵轉捩點。在此之前,日本的對外投資相對保守。但協議後日圓急速升值,使得日本產品的出口競爭力大幅削弱,同時也讓海外資產變得異常便宜。企業為求生存與擴張,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海外投資浪潮。從1985年到1990年,日本的年度對外直接投資流量從約64億美元飆升至超過500億美元。相較之下,外商對日本的直接投資(FDI)則長期低迷,甚至在部分年份出現淨流出的窘境,形成「只出不進」的資本單行道,加劇了國內產業的空心狀態。

最後是企業海外生產活動的日益頻繁。數據顯示,日本製造業的海外生產比例從1985年的僅3%,一路攀升,近年來已穩定在25%以上。在汽車(運輸機械)、電子通訊等日本的傳統優勢產業中,這個比例甚至更高,運輸機械產業的海外生產比例一度超過44%。這意味著,近半數標榜「日本製造」的汽車,其核心生產環節已不在日本本土,這對國內的供應鏈、就業與技術傳承都構成了深遠的衝擊。

致命的共舞:房地產泡沫與產業空洞化的惡性循環

產業空洞化與房地產泡沫並非兩條平行線,而是一個相互催化、彼此強化的惡性循環。它們的共舞,是理解日本經濟悲劇的關鍵。

第一推手是《廣場協議》後的日圓海嘯。協議後,日圓在短短一年多內升值超過30%,對高度依賴出口的日本製造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引發了所謂的「日圓升值蕭條」。為了挽救經濟,日本央行反應過度,在1986至1987年間連續五次降息,將基準利率降至2.5%的歷史低點。這種極度寬鬆的貨幣政策,一方面為後來的房地產與股市泡沫注入了海量流動性;另一方面,急劇升值的日圓讓企業的海外生產成本相對降低,更加速了它們將工廠轉移至海外的決心。貨幣政策的雙重效應,同時點燃了資產泡沫的引信,並推動了產業空洞化的進程。

第二個環節是土地的瘋狂煉金術。當寬鬆的貨幣政策遇上對土地的狂熱投機,日本的地價開始脫離基本面飛漲。1980年至1991年,日本六大主要城市的工業用地價格指數飆漲了227%,而同期製造業的營業利潤總額僅增長了約40%。這意味著,經營工廠辛辛苦苦賺來的利潤,遠遠跟不上土地資產的增值速度。對企業而言,與其投資設備、擴大生產,不如將資金投入不動產市場,甚至直接出售廠房土地獲利。當廠房比產品更值錢時,實體經濟的根基便開始動搖,企業家精神被投機狂熱所取代。

第三股力量則是資金的全面背叛。銀行作為資金配置的核心,也在此過程中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隨著地價不斷攀升,土地和不動產被視為最優品質的抵押品,銀行樂於向房地產、建築和金融保險業大量放貸。1980年代,日本銀行貸款餘額中,製造業的佔比從超過30%腰斬至15%,而房地產、建築、金融三大產業的佔比則從約16%飆升至28%。大量信貸資源從實體經濟中被抽離,湧入虛擬的資產遊戲,這不僅吹大了泡沫,更讓需要資金進行技術升級的製造業捉襟見肘,阻礙了其長期發展。

最後,產業外移後無處可去的熱錢,成為投機狂熱的最終燃料。當越來越多的製造業企業將生產基地移往海外,日本國內的實體經濟投資機會變得越來越少。企業的營業利潤率從1979年的近11%下滑至1990年的不足5%,而同期城市商業土地價格的年增長率卻動輒超過10%。實體投資回報率遠低於資產投機回報率,使得大量閒置資本,包括企業自身賺取的利潤,都瘋狂湧入股市和房地產市場。數據顯示,在泡沫時期,日本土地市場最主要的購買方並非一般家庭,而是非金融企業。企業從實體經濟的建設者,變成了資產泡沫的投機者,完成了這場致命舞蹈的最後一步。

跨國鏡像:從美國鐵鏽帶到台灣產業西進

日本的經歷並非孤例。將視角拉遠,我們可以在美國和台灣的發展歷程中看到相似的影子,但結局卻有所不同。

美國的轉身,體現了另一種應對模式。1970至80年代,美國中西部的「鐵鏽帶」(Rust Belt)也經歷了嚴重的去工業化。汽車、鋼鐵等傳統重工業在全球競爭下衰落,工廠倒閉,城市蕭條。然而,與日本不同的是,美國在經歷陣痛後,其經濟結構展現了更強的彈性。一部分資本與人才流向了以矽谷為代表的高科技產業和現代服務業。雖然這個轉型過程充滿痛苦且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但美國最終培育出了新的經濟增長引擎,避免了像日本那樣長達數十年的全面停滯。這突顯了在新興產業培育與替代方面,美日兩國巨大的差異。

而對台灣的投資者來說,1980年代末期的「台灣錢淹腳目」時期更是刻骨銘心的既視感。當時,在貿易順差與熱錢湧入下,新台幣大幅升值,股市從千點飆升至12682點的歷史高點,房地產價格同樣一飛沖天。與此同時,台灣的紡織、製鞋等傳統勞力密集型產業,在成本壓力下大舉「西進」中國大陸或南向東南亞,上演了台灣版的產業外移。幸運的是,台灣當時有以台積電為代表的半導體產業接棒,成功推動了產業升級,避免了經濟的硬著陸。但那段歷史留下的教訓是:當資產價格狂飆與產業大規模外移同時發生時,經濟體正處於極度脆弱的時刻,能否成功培育出下一代核心產業,是決定未來數十年命運的關鍵。

泡沫破裂之後:扼殺創新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當1990年代初泡沫破裂,日本企業不僅面臨資產價格暴跌,更陷入了經濟學家辜朝明提出的「資產負債表衰退」。企業資產大幅縮水,但負債依舊,導致技術上已經破產。為了生存,企業唯一的目標就是用所有現金流來償還債務,而非進行新的投資或研發。這種集體行為扼殺了日本的創新活力。數據顯示,在1981至1990年,日本的研發支出增長了118%,領先於美德等國。但在泡沫破裂後的1991至2000年,其研發支出僅增長了11%,遠遠落後於主要競爭對手。創新停滯,導致日本錯過了90年代全球資訊科技革命的浪潮,傳統的汽車、電子產業步入成熟期後,卻沒有革命性的新興產業能夠接棒,使得產業空洞化問題雪上加霜。

給台灣的啟示:如何避免重蹈日本覆轍?

回顧日本的慘痛教訓,並對照美、台自身的經驗,可以為台灣在當前的經濟格局下提供三點深刻的啟示:

第一,保持房地產市場穩健是實體經濟的「壓艙石」。過度飆漲的地價會侵蝕製造業利潤,扭曲資源配置;而地價的暴跌則會引發企業的資產負債表衰退,扼殺創新。一個穩定、健康的房地產市場,能為企業提供穩定的經營預期和健康的資產負債表,讓它們能專注於長期投資與研發,這對於以中小企業為骨幹的台灣經濟尤為重要。

第二,強化自主創新,提升實體經濟的內在回報率。當實體投資的回報率遠低於金融投機時,資本「脫實向虛」是必然結果。唯一的解決之道,是透過技術創新、產業升級,不斷提升實體經濟自身的盈利能力與投資吸引力。這需要政府在研發投入、人才培育上提供長期支持,也需要企業家擺脫對成本競爭的依賴,轉向價值創造。日本東麗公司從傳統紡織轉型為全球碳纖維龍頭的案例證明,傳統產業也能透過創新找到新生。

第三,建立一個能有效引導資本服務新創的金融生態。日本的經驗顯示,以間接融資為主的傳統銀行體系,在支持高風險、高回報的新興產業方面存在天然的不足。台灣需要更活躍的資本市場與風險投資體系,讓資金能更有效地流向那些代表未來的初創企業與高科技產業。這不僅能為產業升級提供動能,也能為社會遊資提供除了房地產之外更具建設性的投資管道,從源頭上降低資產泡沫的風險。

總而言之,日本產業空洞化與房地產泡沫的致命共舞,是一個關於實體經濟根基如何被侵蝕的深刻寓言。對正處於全球供應鏈重塑與科技競爭白熱化時代的台灣而言,穩固製造業的核心競爭力,引導資本回歸實體創新,不僅是經濟發展問題,更是攸關長期繁榮與安全的國策。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在歷史的鏡子中,看到自己重蹈覆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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