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全球投資者而言,2024年3月19日是一個值得被載入史冊的日子。這一天,日本銀行(央行,BOJ)正式宣告結束長達八年的負利率政策,並取消了備受爭議的殖利率曲線控制(YCC)框架。這不僅是日本自2007年以來首次升息,更象徵著一場人類近代史上規模最龐大、持續時間最長、也最具爭議性的貨幣政策實驗,終於畫上了句點。這場始於「安倍經濟學」的宏大實驗,曾試圖將日本從長達二十多年的通縮泥沼中拖出,如今的轉向,是宣告成功,抑或是無奈的收場?對於同樣身處東亞經濟圈,與日本產業結構有諸多相似與競爭之處的台灣而言,這段橫跨近三十年的日本經濟奮鬥史,又蘊含著哪些深刻的啟示與警示?
「失落的三十年」:一部慢性通縮的教科書
要理解日本央行為何會走上這條極端的貨幣政策之路,我們必須將時光倒回至1990年代初期。當時,隨著資產泡沫的破裂,日本經濟從巔峰墜落,陷入了長期的停滯,也就是後來廣為人知的「失落的十年」,隨後又演變成了「二十年」、「三十年」。然而,比經濟成長停滯更為棘手的,是一個更深層、更頑固的敵人——通貨緊縮。
通貨緊縮,簡單來說就是物價的持續下跌。對於不熟悉經濟學的民眾而言,東西越來越便宜聽起來似乎是件好事,但對整個宏觀經濟體而言,這卻是致命的毒藥。當人們預期明天的商品會比今天更便宜時,他們會選擇延後消費;當企業預期未來的售價會更低時,他們會縮減投資、停止擴張,甚至不願為員工加薪。這種「消費延後、投資收縮、薪資停滯」的連鎖反應,形成了一個自我實現的惡性循環,將整個經濟拖入深淵。
日本的困境恰恰在於此。從1998年開始,日本的核心消費者物價指數(CPI)便長期在零值附近徘徊,甚至多次陷入負成長。這種慢性通縮徹底改變了日本社會的集體心理。消費者變得極度價格敏感,企業則信奉「不漲價」為圭臬,任何試圖調漲價格的企業都可能面臨市佔率流失的風險。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被稱為「物價變動板結」(Price Rigidity),價格失去了彈性,經濟的自我調節機制也隨之失靈。物價不漲,企業利潤無法提升;利潤不增,員工薪資就難以成長;薪資停滯,消費需求自然疲軟;需求疲軟,企業更沒有漲價的底氣。日本經濟就這樣被鎖死在這個「低物價、低薪資、低成長」的循環之中。
對比同一時期的台灣,景象則截然不同。儘管台灣也經歷了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等挑戰,但在以半導體為首的科技產業帶動下,經濟依然保持了強勁的成長動能。台積電等企業不斷進行巨額的資本支出,推動技術升級與產能擴張,帶動了整個產業鏈的繁榮和薪資水平的提升。台灣的企業文化鼓勵冒險與投資,而日本企業在泡沫破裂後則轉向極度保守,寧願將巨額現金儲備存放在銀行,也不願進行風險投資,造成了嚴重的「資產負債表衰退」。這種企業心態的巨大差異,是理解兩地經濟走向分歧的關鍵。
安倍經濟學的「三支箭」:一場史無前例的貨幣豪賭
面對這個根深蒂固的通縮心魔,傳統的貨幣政策工具——例如小幅降息——早已無能為力。當利率降至零時,央行便失去了進一步刺激經濟的武器,這就是所謂的「流動性陷阱」。2012年底,安倍晉三再度上台,決心採取非常規手段,誓言帶領日本走出通縮。他射出了著名的「三支箭」:超寬鬆的貨幣政策、靈活的財政政策,以及促進民間投資的結構性改革。其中,力道最猛、影響最深遠的,無疑是第一支箭。
為了執行這項激進的貨幣政策,安倍拔擢了亞洲開發銀行行長黑田東彥出任日本央行總裁。黑田一上任,便在2013年4月推出了所謂的「質化與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Easing, QQE)政策,其規模和範圍遠超全球任何一家央行,堪稱「異次元寬鬆」。
第一劑猛藥:量化與質化寬鬆 (QQE)
QQE的核心目標,是透過向市場注入海量資金,徹底扭轉社會的通縮預期。其具體作法有二:
1. 量化寬鬆:日本央行宣布,將每年購買約80兆日圓的政府公債,這個數字甚至超過了日本政府每年的新發債額。這相當於央行打開印鈔機,直接為政府融通財政赤字。此舉旨在將長期利率壓至極低水平,降低企業和個人的借貸成本。
2. 質化寬鬆:這一步是日本獨創,也是最具爭議之處。與美國聯準會(Fed)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僅購買公債和抵押貸款支持證券(MBS)不同,日本央行還大舉進軍資本市場,每年購買數兆日圓的股票指數ETF(交易所交易基金)和不動產投資信託(J-REITs)。
這個「質化」的舉動,意味著日本央行不再只是一個間接的市場利率調控者,而是直接下場成為股市的主要買家。截至政策高峰期,日本央行持有的ETF總市值一度超過50兆日圓,成為日本股市最大的單一持有者,在許多日經225指數的成分股中,央行甚至位列前十大股東。這種作法在傳統央行理論中是難以想像的,其目的不僅是壓低風險溢價,更是直接為股市注入信心,創造財富效應,進而刺激消費。對比台灣股市主要由外資、壽險法人和散戶構成的生態,央行直接成為「國家隊」主力,其對市場價格發現機制的扭曲,一直是經濟學家們激烈辯論的焦點。
當猛藥失效:負利率與殖利率曲線控制 (YCC) 的登場
然而,即使祭出了QQE這帖猛藥,日本的通縮心魔依然頑固。2014年雖因消費稅上調而出現短暫的物價上漲,但隨後國際油價暴跌,通膨再度歸零。顯然,光靠印鈔還不足以喚醒沉睡的經濟。於是,黑田東彥在2016年接連拋出了兩項更為激進的創新工具。
負利率政策:向銀行存款「收稅」的奇招
2016年1月,日本央行宣布導入負利率政策,對商業銀行存放在央行的部分超額準備金收取0.1%的利息。這是一個顛覆傳統金融邏輯的舉措。對台灣民眾來說,這相當於你把錢存在銀行,不但沒有利息,每年還要被銀行扣除一筆保管費。其背後邏輯很簡單:既然銀行把錢存在央行要被「懲罰」,那麼它們就更有動力將資金貸放給企業或個人,從而刺激實體經濟的信貸活動。
然而,負利率的實際效果充滿爭議。它極大地壓縮了銀行的利差收益,對金融體系的穩定性構成威脅。同時,由於日本企業本身投資意願低落,即使銀行願意放貸,也找不到足夠多優質的借款人,資金最終還是大量淤積在金融體系內。
殖利率曲線控制 (YCC):為失控的利率戴上「緊箍咒」
導入負利率後,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出現了:不僅短期利率轉負,連10年期、20年期的長期公債殖利率也一度跌至負值。這對依賴長期固定收益的退休基金和保險公司造成了沉重打擊。為了避免金融市場的過度動盪,日本央行在2016年9月又推出了一項史無前例的政策——殖利率曲線控制(Yield Curve Control, YCC)。
YCC的核心是,日本央行不再僅僅設定短期政策利率(維持在-0.1%),同時也為長期利率設定了一個明確目標——將10年期公債殖利率釘在「0%」附近。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央行承諾,無論市場拋售多少10年期公債,它都會無限量買入,以捍衛0%的殖利率水平。
這項政策如同為市場利率戴上了一個「緊箍咒」。相較於美國聯準會透過預期指引和資產購買來間接影響長期利率,日本央行則是直接下場擔任最終報價者,徹底取代了市場的價格發現功能。在隨後的幾年裡,隨著全球通膨升溫、各國央行紛紛升息,日本央行為了捍衛其YCC政策,被迫在市場上買入天量的公債,導致其資產負債表急遽膨脹,一度超過日本全國GDP的總和,其規模之大、槓桿之高,令全球市場瞠目結舌。
實驗的終結與反思:為何日本現在才敢轉向?
這場長達十年的極端寬鬆實驗,為何在2024年戛然而止?直接的觸發點,是通膨終於回來了。受全球供應鏈重組、俄烏戰爭引發的能源價格上漲等多重因素影響,日本的CPI自2022年起開始持續超越2%的政策目標。更關鍵的信號來自於2023年和2024年的「春鬥」(春季勞資薪資談判)。日本企業在這兩年罕見地同意了大幅度的薪資調升,平均加薪幅度創下三十年來新高。這讓日本央行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薪資-物價」良性循環的曙光,從而獲得了政策轉向的底氣。
在新任總裁植田和男的領導下,日本央行做出了歷史性的決定。然而,這場實驗留下的「後遺症」依然巨大:
1. 臃腫的央行資產:日本央行持有的公債佔市場總量的一半以上,持有的ETF佔股市總市值的近7%。如何平穩地縮減這份龐大的資產負債表,而不引發市場恐慌,將是未來數年內巨大的挑戰。
2. 扭曲的市場機制:長期的YCC政策已讓日本的公債市場幾乎失去了交易功能。如何重新激活市場定價機制,讓利率回歸正常,考驗著植田和男的智慧。
對台灣的投資者與決策者而言,日本這三十年的漫長繞路提供了寶貴的借鏡:
首先,通縮的威脅遠比通膨可怕。一旦陷入通縮的惡性循環,社會心理預期將變得極難扭轉,任何貨幣政策工具都可能事倍功半。維持溫和且穩定的通膨,對於經濟健康至關重要。
其次,貨幣政策並非萬靈丹。日本的經驗表明,單靠央行印鈔無法解決深層次的結構性問題,如人口老化、企業創新乏力、勞動市場僵化等。如果沒有充滿活力的企業部門(如同台灣的科技產業)將資金轉化為有效的投資,再寬鬆的貨幣環境也只是徒然。
最後,非常規政策的退場極其艱難。一旦央行過度介入市場,便會形成路徑依賴。日本央行如今的處境,正是這種依賴的結果。其未來任何的緊縮步驟都必須如履薄冰,因為整個經濟體早已習慣了零利率的「嗎啡」。
日本終於走出了漫長的通縮隧道,但眼前的光明究竟是黎明曙光,還是另一場挑戰的開始,仍是未定之天。這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實驗雖然在日本本土上演,其深遠的影響和寶貴的教訓,卻值得全世界,特別是與其隔海相望的我們,深入思考與借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