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習慣了經濟高速成長的台灣投資人而言,「低利率」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我們熟悉它,因為台灣長期處於相對寬鬆的貨幣環境;我們陌生它,因為我們未曾像鄰國日本那樣,經歷長達三十年、幾乎停滯的「利率冰河時期」。然而,就在2024年,當日本央行宣告終結負利率政策、日經指數衝破四萬點歷史新高時,這段漫長的經濟實驗史,突然成為全球投資人關注的焦點。日本究竟走過了怎樣一條路?從泡沫經濟的頂點跌落,歷經「失落的三十年」,再到如今股市的浴火重生,這段橫跨三個利率時代的宏大敘事,宛如一本厚重的教科書。對於同樣面臨人口老化、產業轉型挑戰的台灣,日本的經驗不僅是歷史,更是映照未來的鏡子。這趟穿越時空的旅程,將為我們揭示在不同利率環境下,資產如何輪動,以及台灣投資者該如何從中汲取智慧,布局下一個十年。
利率的冰河時期:泡沫破裂後的2%+時代 (1990-1997)
政策失誤與資產全面崩盤
時間回到1990年代初期,日本經濟正從巔峰墜落。1980年代後期,由極度寬鬆的貨幣政策與金融自由化點燃的資產泡沫,將東京的地價推升到可以買下整個美國的瘋狂程度,日經指數也攀上近三萬九千點的歷史高峰。然而,當日本央行為了抑制過熱的經濟,從1989年起猛然轉向,連續五次升息,並收緊對房地產的貸款時,這場史無前例的派對戛然而止。
泡沫的破裂是劇烈且殘酷的。股價與房價雙雙暴跌,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企業資產負債表嚴重惡化,先前依靠土地抵押過度擴張的企業,瞬間陷入破產危機;金融機構則因持有大量不良債權而搖搖欲墜。從1991年到1995年,日本央行又反向連續降息,試圖挽救經濟,政策利率從6%一路降至0.5%的歷史低點。然而,這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政策搖擺,並未能力挽狂瀾。當時的日本政府與企業,普遍陷入了所謂的「資產負債表衰退」——即使利率再低,企業的首要任務是償還巨額債務,而非借貸擴張,導致貨幣政策的傳導機制完全失靈。
債券為王,股市沉淪
在這個資產價格全面縮水的時代,投資市場的表現也出現了極端的排序。根據數據回測,1990年至1997年間,大類資產的表現順序是:日債 > 日圓 > 日股 > 房市。
首先,房地產市場是重災區。1991年至1997年,日本六大核心城市的住宅價格累計下跌近50%,無數家庭的財富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股市同樣慘烈,日經225指數在此期間累計下跌超過60%,投資人信心崩潰。有趣的是日圓,儘管日本國內處於降息週期,但當時美國也因經濟問題同步降息,加上日本仍保有強大的出口競爭力,日圓兌美元整體仍呈現升值趨勢。
唯一的贏家是日本公債。隨著日本央行不斷降息,10年期公債殖利率從超過7%的高點,一路下滑至2%左右,累計下行近500個基點。這意味著債券價格大幅上漲,成為資金唯一的避風港。當時,日本國內的固定收益型基金規模從11兆日圓飆升至36兆日圓,與股票型基金規模的比例一度達到驚人的3倍。這清晰地告訴我們,在資產泡沫破裂後的去槓桿初期,避險情緒將主導一切,安全性遠比收益性重要。
台日對照:資產泡沫的警示
這段歷史對台灣投資人有著深刻的警示意義。回想1990年,台灣加權指數也曾從12682點的歷史高點崩盤,短短八個月內暴跌超過80%。雖然台灣的經濟韌性使其能夠較快走出陰影,並未像日本那樣陷入長達數十年的停滯,但兩者背後資產泡沫的形成與破裂邏輯卻驚人地相似:寬鬆的資金、過度的投機炒作,以及政策的急轉彎。日本的教訓在於,當泡沫達到極致時,政策無論是「硬著陸」還是「軟著陸」,都將付出沉重代價,而普通投資人若未能及時抽身,將成為最大的犧牲者。
漫長的隧道:深陷泥沼的1%+時代 (1998-2011)
危機連環爆與非常規貨幣政策的誕生
當10年期公債殖利率跌破2%,進入1%+的時代後,日本經濟並未迎來喘息之機,反而陷入了更為漫長且複雜的困境。這個長達14年的時期,堪稱「危機連環爆」的年代。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讓本已脆弱的日本金融體系雪上加霜,大型證券公司和銀行相繼倒閉,國內潛藏已久的不良債權問題全面爆發。緊接著,2001年美國的網際網路泡沫破裂,重創了以出口為導向的日本科技業。好不容易在2000年代中期稍有起色,2008年的全球金融海嘯又給了日本經濟致命一擊。
面對接踵而至的外部衝擊與內部通縮的惡性循環,日本央行被迫走上了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實施「非常規貨幣政策」。1999年,日本央行首次推出「零利率政策」(ZIRP)。2001年,為了更直接地向市場注入流動性,又推出了史上第一次的「量化寬鬆」(QE),將操作目標從利率轉為金融機構在央行的存款餘額。儘管在2006年曾短暫退出QE並嘗試升息,但全球金融海嘯的爆發迫使其政策再度轉向,重啟零利率與QE,並在2010年進一步推出「全面貨幣寬鬆」(CME),開始購買如ETF和不動產投資信託(J-REITs)等風險性資產。
股市微光乍現,高股息與海外資產成避風港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1%+利率時代,大類資產的表現呈現出新的格局:日股 > 日債 = 日圓 > 房市。雖然日股在此期間整體仍下跌了約45%,但其內部卻出現了結構性的機會,表現優於持續探底的房地產。
值得注意的是,每當日本的經濟景氣或通膨預期其中之一有所改善時,股市便會迎來階段性反彈。例如,1998至1999年,受益於全球通訊產業的創新浪潮,日本的資訊技術和通訊服務等科技股領漲,帶動日經指數反彈約24%。2003至2006年,在全球經濟復甦和原物料價格大漲的背景下,日本股市更迎來一波超過100%的大反彈,這次的領漲主角變成了受益於房價觸底的金融地產股,以及受油價飆升帶動的能源材料股。
正是在這個時期,「高股息」投資策略開始嶄露頭角。由於經濟前景不明,利率又極低,那些能夠提供穩定現金流和較高股息殖利率的公司,成為市場資金追逐的對象。例如,MSCI日本高股息指數在2003至2006年的反彈中,取得了124%的亮眼漲幅。這批公司大多分布在通訊、工業、金融和非必需消費品等成熟產業,例如日本電信電話(NTT)、豐田汽車、佳能等。
與此同時,由於國內債券殖利率過低,股市又大起大落,日本的機構投資者開始將目光投向海外。以全球最大的養老基金——日本政府年金投資基金(GPIF)為例,其海外資產的配置比例開始緩慢但堅定地提升。同樣的趨勢也發生在公募基金領域,股票型基金中的外幣資產占比,從2000年的約20%一路攀升至2008年的超過50%。這傳遞出一個重要訊號:當國內找不到具吸引力的資產時,全球化配置是唯一的出路。
美國 vs. 日本:危機後復甦路徑的差異
將日本與美國對比,可以發現兩者在危機後復甦路徑上的巨大差異。美國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同樣實施了大規模的QE,但其經濟復甦的力道遠比日本強勁。關鍵原因在於,美國擁有一個更具活力的創新生態系。在聯準會釋放的巨額流動性支援下,資金大量湧入矽谷,催生了以蘋果、Google、亞馬遜為代表的行動網際網路革命,創造了新的成長引擎。反觀日本,儘管資金同樣充裕,但由於企業部門深陷「資產負債表衰退」,加上人口結構老化,創新動能相對不足,導致資金多在金融體系內空轉,未能有效轉化為實體經濟的成長動力。這顯示出,僅靠貨幣寬鬆是遠遠不夠的,產業結構的活力與創新能力,才是決定一個經濟體能否走出泥沼的根本。
安倍經濟學的豪賭:零利率與股市狂飆的0%±時代 (2012-2023)
「三支箭」下的極致寬鬆
2012年底,安倍晉三再次出任日本首相,推出了震驚全球的「安倍經濟學」,誓言要帶領日本走出長達二十年的通縮。其核心是著名的「三支箭」:超寬鬆的貨幣政策、靈活的財政政策,以及結構性改革。在貨幣政策方面,安倍政府任命黑田東彥為央行總裁,開啟了日本央行史上最激進的貨幣實驗。
這一時期的政策工具箱令人眼花撩亂。2013年,日本央行推出了「質化與量化寬鬆」(QQE),不僅大規模購買公債,還史無前例地將ETF納入常規購買計畫,直接下場支撐股市。2016年初,為了進一步壓低利率,又引入了「負利率政策」。同年底,為了更精準地控制長短期利率,再推出「殖利率曲線控制」(YCC)政策,將10年期公債殖利率的目標釘在0%附近。這一系列組合拳,徹底將日本帶入了長達十餘年的「零利率」乃至「負利率」時代。
日圓貶值助攻,日股迎來史詩級牛市
在如此極致的寬鬆政策下,日圓應聲大幅貶值,從2012年約80日圓兌1美元,一度貶至150日圓的水準。日圓貶值極大地提振了日本出口企業的獲利,成為推動日股上漲的最強勁引擎。大類資產的表現順序也因此徹底逆轉,變成了:日股 > 日債 > 房市 > 日圓。
從2012年底到2023年,日經225指數累計上漲超過200%,迎來了泡沫經濟破裂後最長、最猛烈的一波牛市。這場牛市呈現普漲格局,除了傳統的能源、公用事業類股外,幾乎所有產業都錄得可觀漲幅。其中,通訊服務、醫療保健、資訊技術等產業漲幅居前,而成長股與高股息股的表現也同樣出色。
日本央行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透過持續購買ETF,日本央行一度成為日經225指數近半數成分股的前十大股東,成為日本股市「看不見的最大買家」。這種做法雖然備受爭議,被批評為扭曲市場機制,但在提振投資者信心、穩定市場預期方面,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
台灣的借鏡:央行角色與產業轉型的啟示
安倍經濟學的實驗,為台灣提供了豐富的觀察素材。首先是央行的角色。日本央行直接干預股市的做法,在奉行市場自由機制的經濟體中極為罕見。這引發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極端情況下,中央銀行為了達成政策目標(如2%的通膨),其職能邊界可以延伸到多遠?台灣的國安基金雖然也在市場失序時進場護盤,但其規模和持續性遠不及日本央行。
其次,是產業轉型的啟示。這波日股牛市中,除了豐田、索尼等傳統製造業巨頭,一些過去被低估的產業也重新煥發光彩,例如三菱商事、伊藤忠等綜合商社,它們受益於全球資源價格上漲以及價值投資理念的復興。這提醒我們,一個成熟經濟體的價值,不僅僅在於以半導體為代表的尖端科技產業(類似於台灣的台積電和聯發科),那些擁有穩定現金流、全球化布局和強大護城河的傳統產業,在特定的宏觀環境下同樣能創造巨大的投資報酬。台灣在全力發展科技島的同時,也應重新審視自身傳統優勢產業的價值。
告別負利率之後:台灣投資人的三大策略思考
2024年3月,日本央行正式結束負利率與YCC政策,為這段長達十多年的極致寬鬆時代畫下句點。然而,市場的反應卻是日股繼續走高、日圓不升反貶。這背後反映出,日本經濟的復甦動能,已不再單純依賴貨幣政策的刺激。企業獲利改善、薪資成長、以及東京證交所推動的企業治理改革,正成為新的成長基石。回顧日本這三十年的利率三部曲,台灣投資人可以從中提煉出三大核心策略。
策略一:重新審視日本資產的價值
過去,日本常被視為「價值陷阱」的代名詞。但如今,情況已大不相同。企業開始更重視股東報酬,積極實施庫藏股和提高股息。隨著通膨回歸,日本正走出失落的泥沼。對於台灣投資人而言,這意味著日本資產(特別是股票)不再只是短期交易的對象,而可能具備長期配置的價值。透過ETF或基金布局日本,是分散地緣政治風險、分享其經濟復甦紅利的有效途徑。
策略二:低利率環境下的「高股息」加「海外布局」策略
日本的經驗反覆證明,在長期的低利率環境中,國內的固定收益資產難有作為。GPIF從重度依賴日本公債,轉向股債並重、國內海外均衡配置的策略轉變,是所有長期資金管理者的必修課。對於台灣的退休族或保守型投資人,不能再將所有資金固守於台幣定存或低收益的儲蓄險。學習日本經驗,建立一個結合「台股高股息ETF」與「全球股票/債券型基金」的多元化投資組合,是在低利率時代維持資產購買力的關鍵。
策略三:從科技股輪動中尋找長期贏家
日本在1999年和2010年後的科技股反彈,與台灣由電子產業主導的景氣循環有相似之處,但也存在差異。日本的科技股涵蓋了半導體設備、精密儀器、消費電子等多個領域,而台灣則高度集中於半導體製造與IC設計。日本的經驗顯示,即使在整體經濟不景氣的時期,由創新驅動的特定科技領域仍能爆發出強勁的成長動能。台灣投資人在重押半導體產業鏈的同時,也應放眼全球,尋找如AI、電動車、綠色能源等其他具備長期潛力的科技賽道,以抓住下一波產業革命的機遇。
總結而言,日本這三十年的經濟長征,是一部關於政策極限、企業韌性與投資範式轉移的宏大史詩。它告訴我們,低利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思維的僵化與應變的遲緩。對於站在十字路口的台灣投資人,日本這面鏡子不僅映照出潛在的挑戰,更清晰地指明了穿越迷霧、實現資產長期增值的道路——那就是擁抱全球化、重視現金流,並始終對創新保持敏銳的洞察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