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美科技戰的硝煙中，半導體產業無疑是砲火最猛烈的主戰場。當美國的出口管制大刀一次次揮向中國，試圖鎖死其高階晶片發展的咽喉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局面正在形成：外部的極限施壓，反而成為了中國內部半導體產業鏈「閉門造車」的最強催化劑。這場被迫的自主化運動，尤其在人工智慧（AI）領域，正催生出一個獨特的、與全球市場半隔離的平行生態。對於身在台灣的投資者與產業觀察家而言，這不僅是他國的戰事，其漣漪效應早已擴散至我們熟悉的產業鏈，並將深刻地重塑全球晶圓代工的競爭格局。
在這場劇變中，並非所有中國企業都能乘勢而起。命運的輪盤出現了極端分化：一家是背負著全國希望、在夾縫中求生的「國家隊長」——中芯國際（SMIC）；另一家則是在成熟製程紅海中掙扎、面臨殘酷價格戰的昔日明星——華虹半導體（Hua Hong）。為何在同一片政策沃土上，兩者的前景卻被市場劃下天堂與地獄般的分野？這背後揭示的，不僅是兩家公司的個體差異，更是全球半導體供應鏈斷裂後，一個嶄新賽道的投資邏輯。
政策高牆下的新王國：中國AI晶片的「內循環」之路
要理解中芯的崛起，必須先看懂中國市場正在發生的結構性轉變。過去，輝達（NVIDIA）的GPU是中國發展AI的算力基石，從雲端資料中心到各大科技巨頭的AI模型訓練，幾乎無役不與。然而，隨著美國禁令層層加碼，從A100、H100到降規版的H20，輝達在中國市場的空間被極限壓縮。輝達執行長黃仁勳近期坦言，其高階AI處理器在中國的市佔率已趨近於零，這番話猶如平地驚雷，證實了市場的猜測：中國的AI算力市場，正在被迫與全球最強供應商脫鉤。
這道由政策築起的高牆，並未澆熄中國發展AI的野心，反而點燃了國產替代的熊熊烈火。中國移動近期宣布的宏大計畫便是一個縮影：預計到2028年，將部署超過十萬張國產GPU，打造超過百個EFLOPS（每秒百億億次浮點運算）的龐大算力網路，並明確指出，該網路將「只使用國產晶片」。這意味著，一個規模高達數千億人民幣的龐大內需市場，正被強制性地「圈」起來，留給本土的AI晶片設計公司與代工廠。
市場預估，在政策驅動下，中國國產AI GPU的市場規模將從2024年的約425億人民幣，以超過60%的年均複合成長率，在2027年飆升至1800億人民幣（約250億美元）以上。這是一個何等驚人的數字？作為對比，這相當於台灣IC設計龍頭聯發科（MediaTek）約一半的年營收，全部集中在AI晶片這個單一、且封閉的市場。華為的昇騰（Ascend）系列、寒武紀（Cambricon）等本土IC設計公司，成了這場盛宴的主角。但問題來了，這些性能強大的AI晶片設計圖，若沒有先進的晶圓代工廠將其變為現實，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放眼全中國，有能力承接這項艱鉅任務的，幾乎只有一個名字——中芯國際。
中芯國際：從「備胎」到唯一的王牌投手
中芯國際的角色，在過去幾年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曾幾何時，它被視為追趕台積電（TSMC）和三星（Samsung）的遙遠追隨者，技術落後數個世代，良率不穩，難以進入主流供應鏈。然而，美國的禁令成了最強助攻，將華為等頂尖客戶硬生生地從台積電的懷抱中，推向了中芯。這使得中芯獲得了過去夢寐以求的機會：與頂尖客戶共同開發、驗證最先進的製程，並獲得了來自國家與客戶的無限資源支援。
這就像是棒球比賽，原本世界最強的王牌投手（台積電）被裁判禁賽，球隊老闆（中國政府）只能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唯一的本土二線投手（中芯）身上，並告訴他：「從現在起，所有最重要的比賽都由你主投，不管你投得好不好，全隊都會支援你。」
在這種模式下，中芯的技術進展遠超外界預期。儘管在取得極紫外光（EUV）微影設備上受到嚴格限制，但中芯透過現有的深紫外光（DUV）微影設備，搭配「多重曝光」（Multi-patterning）等變通技術，硬是突破了7奈米製程（N+2），並正在朝5奈米（N+3）邁進。這項技術，可以類比為用一支比較粗的筆，透過多次描繪、修正，最終畫出極其精細的線條。雖然成本高、良率低，但在「解決有無」的國家戰略目標前，成本和效率暫時被排在了次要位置。
目前，華為最新推出的AI晶片昇騰910B、910C，以及支撐其高階智慧型手機的麒麟處理器，均已由中芯的7奈米製程獨家代工。儘管其單晶片性能與輝達採用台積電4奈米製程的最新產品仍有約2-3年的差距，但華為正試圖透過系統級的創新，例如發展更高速的互連技術（Interconnect）和建構「超級計算叢集」（SuperPod），來彌補單晶片性能的不足。這是一種「單兵戰力不足，群體作戰來補」的策略。
我們預計，為了滿足龐大的國產AI GPU需求，中芯的7奈米及以下先進製程產能，將從2024年的每月約2萬片，快速擴張至2026年的每月超過4萬片。這部分產能將成為公司未來幾年最主要的成長引擎和利潤來源。在產能利用率接近滿載、且產品平均售價（ASP）因先進製程佔比提升而走高的雙重利多下，中芯的毛利率有望擺脫過去的低迷，進入穩步爬升的軌道。這也解釋了為何市場願意給予中芯遠高於同業的估值，因為它賣的不僅是晶片代工服務，更是在這個半封閉王國中的「稀缺性」與「壟斷性」地位。
華虹半導體：成熟製程紅海中的價格戰悲歌
相較於中芯在先進製程的獨佔風光，專注於成熟製程的華虹半導體則面臨著截然不同的殘酷現實。成熟製程，泛指28奈米及以上的技術節點，主要應用於電源管理晶片（Power discrete）、微控制器（MCU）、影像感測器（Image Sensor）等。這個領域的競爭，恰好與中芯所處的環境相反——它是一個完全全球化、且供給嚴重過剩的「紅海市場」。
近年來，中國各地在政策補貼下，大量興建晶圓廠，其中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成熟製程。這導致了海嘯般的產能開出，市場瞬間從缺貨轉為淹水。為了填滿產能，一場慘烈的價格戰在所難免。這種景象，對於台灣的投資者來說再熟悉不過，這與過去面板、LED產業的殺價競爭歷史如出一轍。台灣的聯電（UMC）、世界先進（Vanguard）以及力積電（PSMC）等晶圓代工廠，都深陷其中，毛利率承受巨大壓力。
華虹半導體正是這場風暴的中心。儘管公司近期的產能利用率看似維持在高檔，甚至高於台灣同業，但業界普遍認為，這是以「犧牲價格」換來的。從財報資料來看，華虹的營業利益率遠遜於中芯，甚至不如台灣的聯電。這顯示其高稼動率背後，隱藏著微薄的利潤，缺乏技術獨特性所帶來的議價能力。
我們可以將華虹與日本的半導體大廠類比。例如，專注於車用MCU的瑞薩電子（Renesas），同樣面臨來自中國本土競爭對手在成熟製程上的低價搶單壓力。雖然瑞薩在產品品質和客戶關係上仍有優勢，但價格壓力已是不爭的事實。華虹的處境比瑞薩更為艱難，因為它身處產能過剩最嚴重的中國市場。
更令市場擔憂的是，華虹的擴張策略似乎也未能切中要點。公司近期宣布將合併母集團旗下的華力微電子（HLMC）部分業務，但僅限於40奈米的成熟製程產線。這非但沒有為公司帶來先進製程的想像空間，反而加重了其在成熟製程紅海中的曝險。在這個「量增價跌」的死亡螺旋中，華虹未來的獲利能力令人高度質疑。
投資啟示：一個世界，兩種賽道
中美科技戰正深刻地割裂著全球半導體產業，創造出一個前所未見的「雙軌制」市場格局。
第一條賽道，是中國內部的「先進製程國產化」賽道。這是一個由政策保護、需求明確、供給壟斷的特殊市場。中芯國際作為唯一的選手，儘管技術上仍需奮力追趕，但憑藉其在中國AI價值鏈中不可替代的戰略地位，正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成長機遇。它的故事，是地緣政治下的「時勢造英雄」。
第二條賽道，是全球化的「成熟製程產能競賽」賽道。這是一個參與者眾多、技術壁壘較低、供過於求的完全競爭市場。無論是中國的華虹、台灣的聯電、還是日本的瑞薩，都必須在這片紅海中為生存而戰。價格、成本控制和客戶關係是致勝關鍵，但利潤空間將被持續擠壓。
對於台灣投資者而言，看清這兩條賽道的本質至關重要。將中芯國際和華虹半導體放在一起比較，就像是同時觀察兩種截然不同的物種在各自的生態系中演化。中芯的投資邏輯，更多是基於地緣政治的獨特性和成長性；而華虹的評價，則必須回歸到傳統製造業的成本與競爭分析框架。在晶片戰爭的新棋局中，選擇正確的賽道，遠比押注單一的選手更加重要。這場由大國博弈引發的產業鏈重構，才剛剛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