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正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銀髮海嘯」，而亞洲，特別是東亞地區，正處於這場浪潮的最前線。當我們將目光投向鄰近的日本與韓國，看到的景象不僅是挑戰，更是充滿啟示的金融改革實驗場。日本，作為全球第一個步入「超高齡社會」的主要經濟體，其退休金融體系如同一艘在風浪中航行多年的巨輪，穩健但略顯沉重；而韓國，則以驚人的速度追趕，其老化進程如同被壓縮的影片，金融創新活躍卻也伴隨著結構性的陣痛。對同樣面臨嚴峻人口結構挑戰的台灣而言，深入剖析日韓的成敗經驗，不僅是借鏡，更是為自身未來數十年的退休金制度、長期照護體系乃至整體銀髮產業生態，尋找一條更清晰、更可持續的發展路徑。這不只關乎國家的財政穩定，更直接關係到每一個家庭與個人的晚年生活品質。
日本模式：深耕多年的「規範型」退休金融體系
日本的退休金融體系，是在經濟泡沫破裂後的「失落數十年」中，不斷修補與完善的結果。其核心特徵是政府的深度介入與高度規範，旨在追求體系的公平性與普及性，形成了一個以制度為骨幹、金融機構為血肉的穩固結構。
制度優勢：三支柱的穩定基石與政策紅利
日本退休金體系最顯著的特點，是其權責清晰的三支柱架構。第一支柱是由政府主導的「國民年金」與「厚生年金」，涵蓋全民，提供基礎保障，這與台灣的勞保、國保體系功能相似。第二支柱是企業年金，而最值得台灣投資人關注的，是其日益壯大的第三支柱——個人退休儲蓄帳戶。
日本政府為鼓勵個人儲蓄退休，推出了兩大政策利器：個人定額提撥退休金計畫（iDeCo）和俗稱「新NISA」的小額投資非課稅制度。iDeCo類似於美國的401(k)個人帳戶或台灣勞工退休金的自願提繳部分，但其稅收優惠力道更大，從繳費、投資收益到領取階段都有不同程度的稅負減免。而2024年大幅升級的NISA制度，則提供了每年高達360萬日圓的免稅投資額度，且終身免稅額度高達1800萬日圓，極大激發了民眾的投資熱情。截至2024年初，NISA的總開戶數已突破2,300萬戶。日本的金融機構，從銀行、券商到保險公司，都積極開發符合這些制度的金融產品，從低風險的存款、保險，到較高風險的共同基金、ETF，產品線極為豐富，滿足了不同風險偏好的投資人需求。這種由政府搭台、金融機構唱戲的模式，有效引導了民間資金流向長期退休規劃。
此外，日本在應對高齡化社會的金融服務上，展現了極致的細膩。金融機構普遍將客戶的生命週期劃分為「資產形成期」、「資產運用期」與「資產繼承期」，針對不同階段提供量身訂做的財務規劃。例如，為中年客群設計資產增值方案，為屆退人士規劃穩健的現金流，並為高齡客戶提供家族信託、遺產規劃等服務，這種全方位的服務理念，值得台灣金融業借鏡。
產業挑戰：財政壓力與「超高齡社會」的沉重枷鎖
然而，日本模式的穩健背後，是巨大的財政壓力。日本是全球老化程度最深的國家之一，根據世界銀行數據，2023年其65歲以上人口佔比已逼近30%。龐大的老年人口意味著鉅額的退休金與醫療照護支出。日本政府的社會保障支出已佔其年度總預算的三分之一以上，龐大的資金缺口主要依賴發行國債彌補，導致其政府負債佔GDP比率長期高居全球首位，截至2023年底已超過250%。
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沉重的社保負擔排擠了其他公共建設與經濟刺激的預算，同時也加重了年輕世代的稅負與保費壓力，進而可能抑制消費與生育意願，使人口結構問題進一步惡化。日本的經驗給台灣敲響了警鐘：任何退休金制度的設計，都必須將長期財政可持續性作為核心考量，避免因過於慷慨的承諾而拖垮整個國家的財政。
韓國模式：高速追趕的「市場驅動型」金融創新
相較於日本的漸進式改革，韓國的退休金融發展更像一場高速追趕賽。其老化速度堪稱全球第一，從「老化社會」進入「超高齡社會」預計僅需7年，遠快於日本的11年。這種「壓縮型老化」迫使韓國政府採取更為開放與市場化的策略，鼓勵金融創新以因應迫在眉睫的挑戰。
制度亮點：彈性投資與科技加值的雙引擎
韓國退休金融體系的一大亮點，是其國民退休金基金（NPF）的投資管理模式。NPF是全球第三大退休基金，其操作策略明顯比日本政府年金投資基金（GPIF）或台灣的勞動基金更為積極靈活。近年來，NPF大舉擴張海外投資與另類資產（如私募股權、不動產）的配置比例，以追求更高的長期報酬。2023年，NPF創下了14.14%的驚人報酬率，充分展現了其專業化、市場化運作的優勢。這種積極的投資策略，對於如何在低利率環境下為退休基金提升收益，提供了寶貴的參考。
在科技應用方面，韓國同樣走在前列。政府積極推動金融科技與安老服務的深度整合，例如建立國家健康資訊系統（NHIS），整合個人的醫療、照護與保險數據，為實現精準的服務配對奠定基礎。在智慧安老領域，物聯網、大數據與人工智慧技術被廣泛應用於提升服務效率與品質。從整合醫療紀錄的「銀髮數位身份鏈」，到將穿戴式裝置數據與保險產品定價結合的創新嘗試，韓國正努力用科技為傳統安老產業加值。
潛在危機：老年貧困與城鄉失衡的雙重警訊
然而，韓國市場驅動模式的光鮮之下，隱藏著深刻的社會問題。其中最嚴峻的便是老年貧困問題。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的數據，韓國65歲以上老人的相對貧困率長期高居已開發國家之首，近年來數據約在40%上下，遠高於日本及多數歐美國家。這背後的原因錯綜複雜：其國民年金制度起步較晚（1988年），導致當前許多老年人並未被完整涵蓋；同時，企業「榮譽退休」的文化使得許多人提早離開職場，卻要等待數年才能領取退休金，形成了收入空窗期。
此外，韓國的安老資源存在嚴重的城鄉失衡。高達七成的安老機構集中在首爾、釜山等大城市，偏鄉地區不僅設施匱乏，專業照護人員也嚴重短缺。這導致城市高階安老社區空置率居高不下，而鄉村老人卻得不到基本的照護。韓國的教訓提醒我們，發展退休金融與銀髮產業時，必須兼顧社會公平與區域均衡，避免讓市場機制加劇社會的既有裂痕。
鏡像台灣：我們從日韓經驗中學到什麼？
台灣的人口結構轉變軌跡，介於日本與韓國之間，這讓我們有機會吸取兩國的經驗，走出自己的道路。建構一個兼具穩定性、收益性與公平性的退休金融生態系，應成為當務之急。
優化退休金制度：兼顧穩定與收益的平衡木
首先，應優化現有的三層次退休金體系。在公共年金（勞保、國保）層面，必須正視其潛在的財務危機，透過科學的精算機制與漸進式改革，確保其長期穩定。在企業提撥的勞工退休金層面，可借鏡韓國NPF的經驗，適度放寬投資限制，引入更多元的資產類別與更市場化的管理機制，以提升勞動基金的長期投資報酬率。
最關鍵的是大力發展個人自願提撥的退休儲蓄帳戶。台灣現行的勞退自提制度，雖然立意良善，但參與率與吸引力仍有待提升。應參考日本NISA的成功經驗，考慮推出稅負優惠更具吸引力、投資選擇更多元的個人退休投資帳戶，鼓勵民眾及早為自己的晚年生活進行儲蓄與投資。
盤活資產與保障：從「以房養老」到「長照保險」
對於許多台灣長者而言，房地產是其一生財富的主要形式，但現金流相對匱乏。日本與韓國推行的「以房養老」（逆向抵押貸款）雖然也面臨觀念接受度的挑戰，但其完善的法律框架與政府擔保機制值得參考。政府應扮演更積極的角色，健全相關法規，建立透明的房產估價體系，並鼓勵金融機構開發更符合國情的產品，讓「不動產」真正成為退休的「活資產」。
在長期照護方面，台灣已推行「長照2.0」制度，但其財源主要依賴稅收，服務供給仍有不足。可借鏡日本與韓國將長期照護保險納入社會保險體系的經驗，探討建立由政府、企業、個人三方共同分擔保費的政策性長照保險制度。這不僅能提供更穩定的財源，也能透過保險的市場機制，培育更多元、更專業的照護服務供給者。
培育銀髮產業生態系：政府與市場的協力之舞
一個成功的退休金融體系，需要一個成熟的銀髮產業生態系作為支撐。日本的經驗表明，政府在產業發展初期扮演著關鍵的引導角色，尤其是在制定行業標準、培育人才與鼓勵研發方面。政府應大力推動安老產業的標準化建置，從照護服務流程到福祉用具規格，建立一套清晰的規範，以引導社會資本投入。
同時，應借鑑韓國城鄉失衡的教訓，在規劃產業發展時，特別關注農村與偏鄉地區的普及安老服務。透過財政補貼、稅收優惠等政策工具，引導資源流向服務的薄弱環節，並結合在地化的社區力量，發展互助式安老模式，確保無論身在何處，每位長者都能享有尊嚴、安穩的晚年。
結論而言，日本的經驗告訴我們，制度的穩定與全面涵蓋是退休金融的基石；韓國的探索則展示了市場活力與科技創新能帶來的巨大潛力，但也警示了快速發展中可能出現的社會失衡。台灣的未來，取決於能否在這兩者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建構一個既有日本的穩健，又有韓國的活力，並能有效避免兩者弊病的混合型模式。這場銀髮海嘯既是挑戰，也是促使我們社會進行深刻變革的契機。為下一代打造一個更公平、更可持續的退休未來，行動刻不容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