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瞬息萬變的全球局勢中,企業領導者若僅憑經濟理論的單一視角,恐將如同盲人摸象,難以掌握總體策略的全貌。市場與政府,這兩股看似涇渭分明的力量,實則在全球經濟的棋盤上共生共演,彼此牽制,也相互成就。深入剖析它們之間的複雜關係,理解政策演化的內在邏輯,以及各方利益團體的激烈競逐,方能為企業繪製出精準的總體戰略藍圖。這不僅是經濟學的範疇,更是政治經濟學的智慧,它迫使我們超越「看不見的手」與「看得見的手」的二元對立,直面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競逐與適應的真實世界。
傳統經濟學往往將人視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個體,並假設市場在理想條件下能通過「看不見的手」自動達成和諧。然而,從高海拔俯瞰,人類行為遠非全然理性,我們的直覺、偏見、情境影響,乃至於群體思維,都在左右決策。經濟學家們雖擅長建構精巧模型,卻也常因過於沉溺於假設的完美性,而忽略了現實的複雜。正如英國女王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對經濟學家們的質問:「為什麼沒有人預測到這場危機?」答案或許是,理論的假設若脫離現實太遠,其解釋力與預測力便大打折扣。企業要制定策略,首先必須認知到,無論是市場還是政府,其構成者皆非全知、全能、全善。他們受限於資訊不對稱、能力邊界與自身利益,這使得市場並非總能完美運行,政府干預也非萬無一失。當我們洞悉這些根植於人性的不完美,才能以更謙卑、務實的態度,去理解政府與市場在策略布局下的共演邏輯,並從四個核心洞察中,抽絲剝繭出如何在變局中立足的總體視角。
貿易政策的雙面刃:利益競逐下的贏家與輸家
國際貿易,這柄驅動全球繁榮的雙面刃,一面是效率提升與福利增進的宏大敘事,另一面卻是難以迴避的利益重構與社會撕裂。從經濟學的視角出發,大衛·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清晰揭示,各國通過專業化分工與貿易,能共同實現更大的總產出。然而,這般互利共贏的景象背後,卻必然伴隨著特定產業、企業與勞動力的陣痛,產生明確的贏家與輸家。
以中國襯衫出口美國為例,中國的出口企業與美國的消費者無疑是贏家,因為前者獲得了市場與利潤,後者則享用了更低價的商品。但美國本土的襯衫製造商及其工人,卻是確確實實的輸家。他們的市場份額被侵蝕,工人面臨失業威脅。更複雜的是,資本的流動性遠超勞動力,美國的資本家可能轉而到中國設廠,與中國工人形成新的利益共同體,此時,美國的工人便發現自己同時與本國資本家和外國工人形成對立。這揭示了利益團體劃分的多元性,有時按行業,有時按生產要素(如資本與勞動力)。
在政治經濟學的架構下,這些贏家與輸家絕非被動地接受市場安排,他們會積極行動,試圖影響政府政策。輸家雖然數量相對較少,但其利益受損集中且清晰,他們更容易組織起來,通過遊說、抗議、提供選票承諾等方式,向政府施壓。例如,當某國紡織業僅剩寥寥數家企業,且集中於特定區域時,這些企業反而更容易以「百年老店」、「文化遺產」等敘事,博取大眾同情,並利用其選票集中優勢「威逼利誘」當地政客。由於所涉及的利益方少、成本易計算,政府往往更傾向於提供「惠而不費」的保護。
反觀贏家,如廣大消費者,雖然人數眾多,但其從自由貿易中獲得的益處分散且不易察覺,缺乏組織化行動的誘因。每人因貿易保護而多付的20美元襯衫成本,不足以驅使他們前往首都抗議。義大利經濟學家柏雷多早有洞見:「貿易保護主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使少數人獲得很大的利益,而只造成多數人很小的損失。」這種集中的利益與分散的成本,完美解釋了貿易保護主義政策為何屢屢抬頭。
在當前全球化退潮、貿易保護主義興起的背景下,企業必須精準辨識這些利益團體及其競逐模式。跨國企業在規劃全球供應鏈時,不能僅考量成本與效率,更要將各國的政治經濟考量納入其中。是堅守產業的比較優勢,冒著被貿易壁壘阻擋的風險?抑或是選擇在不同國家建立生產基地,以規避特定政治風險?這不僅是對經濟數據的計算,更是對政治競逐與利益平衡的深刻理解。企業若不能在大局中預判政策風向,便可能在贏家與輸家的激烈交鋒中,淪為被犧牲的棋子。
集體行動的奧秘:小團體的磅礴力量與社會慣性
在看似宏大的國家決策背後,往往隱藏著「集體行動的邏輯」所揭示的微妙力量——小團體憑藉其獨特的行動效率,展現出遠超其體量的影響力。美國經濟學家歐爾森的理論深刻闡明,儘管集體行動的成果由所有成員共享,但行動的成本卻難以平均分攤。這導致了普遍存在的「搭便車」現象:每個個體都傾向於讓他人付出,自己坐享其成。這解釋了為何人數眾多的消費者在維權時處處碰壁,而少數利益團體卻能頻頻得逞。
解決搭便車困境有兩種有效策略:一是提供「正向選擇性誘因」,即為積極參與者提供團體內其他成員無法享有的獨家利益;二是實施「負向選擇性誘因」,即對不參與集體行動者施以懲罰。正是這種精巧的誘因與約束機制,賦予了小團體強大的凝聚力與行動力。例如,美國鋼鐵工會早期的「形象教育」,通過工會糾察隊收取會費,便是負向誘因的典型應用。相比之下,大型、鬆散的群體因監督困難、搭便車行為不易察覺,其集體行動能力反而較弱。對於企業而言,理解這一點至關重要:無論是與供應商、經銷商建立聯盟,或是應對競爭對手的聯合,都需要認識到規模與效率的辯證關係。
進一步而言,歐爾森的邏輯還揭示了社會長期發展中的慣性與阻礙。當一個社會長期處於和平繁榮狀態,便容易滋生出越來越多的既得利益團體。這些團體的核心訴求,並非如何「把蛋糕做大」,而是如何「分食大餅」,甚至「搶食大餅」。它們為了自身利益,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撓變革、尋租壟斷,如富豪階層惦記減稅,全然不顧中產階級困境。這種行為如同「公牛闖進瓷器店」,在搶奪資源的過程中,嚴重損害社會的整體效率與制度彈性,導致市場競爭日益不公,社會制度趨於僵化。例如,二戰後德國與日本的經濟快速成長,歐爾森便認為部分歸因於戰爭對既得利益團體的徹底破壞,掃除了經濟發展的障礙。
因此,企業在制定總體策略時,不僅要觀察市場競爭,更要洞察這些隱藏在政策形成過程中的小團體競逐。能否辨識並有效協同有利於自身發展的小團體,同時警惕甚至影響那些阻礙進步的既得利益者,將成為決定企業命運的關鍵。此外,對政府行為的理解也應納入這一視角:統治者保護私人產權,往往是出於自利動機,將「流寇」轉變為「坐寇」,以穩定課稅和提供公共服務來維持長期的統治收入。這揭示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微妙的「共容利益」,也印證了政策連續性對於長期預期與經濟成長的深遠意義。企業的策略布局,需要超越短期的經濟效益計算,將長期政治穩定性與社會競逐的深層邏輯一併考量。
不完美執政者:政府決策的現實與多重限制
傳統經濟學筆下的政府,常被理想化為全知、全能、仁慈的「天降英明」,然而,現實世界的政府卻是充滿限制的不完美執政者。這種不完美性,是企業在制定總體策略時必須深刻理解的核心前提。
首先,政府遠非全知。阿維納什·迪克西特指出,政府不可能掌握所有經濟主體的即時、分散資訊。統計數據存在誤差,資訊生成於特定情境且瞬息萬變,導致政府的認知往往滯後且片面。海耶克對計畫經濟的批判,正是基於資訊分散性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失敗。各部門提交的報告充斥著自身利益考量,專家智庫的建議又常流於空泛。面對海量而矛盾的資訊,政府要做出有效決策,如同在茫茫資訊海洋中尋找有效航道,難度極大。
其次,政府也非全能。迪克西特強調,政府雖有雄心,但其所能調動的資源始終有限,政策目標之間亦常存在衝突。例如,追求經濟成長可能犧牲環境,重視經濟效率可能加劇所得不平等。政府必須在多重目標之間權衡取捨,難免顧此失彼。凱因斯提出的「n個政策目標至少需要n個政策工具」的丁柏根法則,恰恰說明了決策的複雜性。企業必須認識到,政府的每一次干預,無論出於何種善意,都可能因其能力邊界而產生預料之外的結果,甚至引發漣漪效應,扭曲市場配置。例如,產業政策雖旨在扶植關鍵產業,但在實踐中卻常因資訊不對稱和「邊際效益遞減」原則,導致資源錯置,甚至催生尋租行為,削弱而非增強市場活力。
最後,政府也非絕對仁慈。雖然我們不必像施萊佛那樣憤世嫉俗地將政府行為一概歸結為「掠奪之手」,但部門利益、官僚主義和本位主義等問題確實普遍存在。即使官員廉潔,其決策也可能優先考量部門績效而非社會整體福利。鐵道部門可能認為高鐵建設最重要,教育部門則認為教育是百年大計,這些都是各自職責內的合理考量,但集合起來卻可能導致資源分配的傾斜與內耗。
反觀市場,也同樣存在資訊不對稱、市場失靈(如外部性、公共財缺失)以及缺乏道德溫情的缺陷。因此,將政府與市場視為對立的兩極,試圖辯論孰優孰劣,實則陷入了「偽命題」的泥沼。政府與市場是共存於同一生態系統中的兩股力量,誰也離不開誰。政府提供規則、維護秩序,市場則釋放活力、配置資源。企業的總體策略,應建立在對政府和市場雙重不完美性的清醒認知上。策略制定者應像觀測薛丁格的貓一樣,理解政策在揭開黑箱前,其好壞是疊加的,唯有通過持續觀察和學習,才能預判其演化方向。這提醒企業,總體策略絕非依賴單一完美力量的線性規劃,而是一種基於不完美現實的動態適應與智慧布局。
政策演化的週期與預判:在總體變局中穩健前行
在政府與市場的共演大戲中,政策從誕生到實施再到調整,呈現出清晰的演化週期。對企業而言,精準預判政策週期的拐點,理解其演化邏輯,是制定總體策略、穿越不確定性的核心能力。這一過程並非線性,而是充滿了競逐、適應與反覆,正如決策過程中的「政策演化四部曲」。
首先是「發出指示」。當決策者意識到某個問題的迫切性時,會提出方向性的目標,並將具體執行「委外」給下屬部門。此時,企業應敏銳捕捉這些訊號,理解其背後的戰略意圖。然而,接下來往往是「務虛」階段。執行部門面對新指示,缺乏現成經驗,容易流於形式,召開座談會、發布通知,表面重視卻未能解決實質問題。企業應警惕此階段的空轉,因為這預示著政策力道很可能加碼。
當問題久未解決,迫切性升級時,便會進入「專案治理」或「運動式治理」階段。此時,政策執行不再拘泥於常規程序,而是集中資源、雷厲風行地推動目標達成。這雖能帶來短期內的高效,但也常伴隨「過激」或「不當」的行為。對企業來說,這是一個雙刃劍:既是政策紅利,也可能是潛在風險。企業需分辨哪些是政策本意,哪些是執行變形,避免盲目跟隨,甚至遭受無妄之災。最終,過激的執行會導致「局部糾偏」。政府會意識到運動式治理帶來的副作用,開始修正偏差。此階段並非政策的180度轉彎,而是對原有方向的微調與完善,旨在使其落腳於一個更穩定的新起點,沿新軌道繼續前行。
理解這一週期,企業就能像舞者踩準鼓點般,在總體變局中應付裕如。預判政策拐點,意味著在「發出指示」時就開始研究潛在影響;在「務虛」時預警未來政策加碼;在「運動式治理」時明辨利弊、趨利避害;在「糾偏」時辨識政策的最終落點,並調整自身策略。例如,當政府強調產業升級與綠色發展,企業就應預見高污染、低效率產業面臨的淘汰風險,同時捕捉新能源、智慧製造等領域的機會。
此外,政策演化還受領導風格的影響。如擅長「批發政治」(面向大眾、具個人魅力)的羅斯福,與擅長「零售政治」(建立人脈、處理地方細節)的詹森,其推動政策的方式截然不同。企業的策略布局,需考量這些「看不見的手」與「看得見的手」背後更為複雜的政治經濟學。例如,富國陷阱警示我們,已開發國家在自身發展初期也曾實行貿易保護,卻在成功後「撤掉梯子」,鼓吹自由貿易。這揭示了國際規則的制定往往服務於強者利益,而非絕對公平。因此,企業在面對國際規則時,不能盲目遵循,而應理解其背後的利益競逐,並為可能的政策「轉向」做好準備。在一個政策不斷演化、適應的總體環境中,企業的策略不應是一成不變的,而應是靈活、預測性的,才能在政府與市場的共演中,找到生存與發展的空間。
結語:超越競逐,共創韌性與永續的未來
回溯政府與市場共演的宏大敘事,我們深刻認識到,經濟學理論的優雅假設,往往難以捕捉真實世界中政治與人性交織的複雜紋理。從貿易政策的贏家與輸家,到集體行動的小團體力量,再到政府決策者的種種限制,以及政策演化週期的跌宕起伏,無不昭示著一個核心主軸:在這個充滿變數的時代,企業要制定總體策略,絕不能將市場或政府視為完美的單一實體,而必須以政治經濟學的視角,理解它們之間共生與衝突的永恆動態。
四大洞察共同支撐了這一主軸。首先,「貿易政策的雙面刃」揭示了經濟開放的必然代價與利益團體的本能反應;其次,「集體行動的奧秘」剖析了少數群體如何有效組織,並塑造政策走向,甚至阻礙社會進步;再次,「不完美執政者」警醒我們,政府與市場皆有其認知、能力與道德的邊界,其決策與運作充滿挑戰;最後,「政策演化的週期與預判」則為我們提供了洞悉政策形成、實施與調整的動態視角,強調了適時調整策略的重要性。這些洞察共同繪製了一幅真實而深刻的政治經濟全景圖,企業若能從中汲取智慧,便能在錯綜複雜的總體環境中,化被動為主動。
面對全球化退潮、大國競逐加劇,以及技術變革與所得不平等等多重挑戰,企業若仍抱持過時的觀念,將自己簡單定位為市場的追隨者或政府政策的被動接受者,無異於在漆黑山路上盲目超速。真正的總體策略布局,應當超越簡單的迎合或對抗,轉而思考如何參與、塑造甚至引導這些共演關係。例如,在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之際,企業應積極探索供應鏈的多元化布局,與各方利益團體進行建設性對話,尋求符合多贏原則的政策創新。在理解政府不完美性的基礎上,企業可主動提供解決方案,而非被動等待指令,將自身發展與社會福祉更緊密地結合。
這不僅是對「大局觀」的呼喚,更是對企業領導者智識與勇氣的考驗。未來的競爭,不僅是產品與技術的競爭,更是對總體變局洞察力與適應力的競爭。企業應當學會與不完美的政府和市場共舞,以更寬廣的視野,更深刻的思考,去探尋那些尚未被發現的共贏之路。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超越舊有的框架,以前瞻性的戰略思維,共同建構一個更具韌性、更加公平、更能永續發展的政治經濟新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