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幣，這個誕生於加密貨幣世界的金融工具，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從邊緣走向主流。從最初僅作為加密貨幣投資者的避險港灣，到如今處理著堪比支付巨頭Visa或Mastercard的交易量，穩定幣的崛起正在叩問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當人們開始設想用Circle發行的USDC或Tether的USDT來支付薪水、購買日常用品時，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浮上檯面：當這些由私人企業發行的數位貨幣變得「大到不能倒」時，誰來保障我們的資金安全？這個問題不僅是技術挑戰，更是對各國央行和監管機構百年來貨幣治理智慧的嚴峻考驗。
在這場全球性的監管賽局中，英國央行（Bank of England）正試圖給出一個極具野心且影響深遠的答案。它提出了一套針對「系統性穩定幣」的全面監管框架，其深度與廣度在全球範圍內堪稱先驅。這不僅僅是為了解決當下的風險，更是為未來十年數位貨幣的演進路徑預先劃定跑道。本文將深入剖析英國央行的這盤大棋，拆解其在創新與穩定之間走鋼索的精妙設計，並將其與亞洲金融強國日本和我們的家鄉台灣的監管思路進行比較，為身處這場貨幣革命浪潮中的投資者與企業家，提供一份清晰的航海圖。
英國央行的「百年大計」：為何要監管穩定幣？
要理解英國為何如此大費周章，我們必須先看清穩定幣的潛力與威脅。今日的穩定幣，絕大多數應用情境仍侷限於加密貨幣交易所，作為交易媒介與價值儲存工具。然而，科技巨頭與金融創新者們看到的，是一個遠比加密世界廣闊的未來——一個全球支付體系。
從加密貨幣玩具到支付巨獸的潛力
想像一下，一家跨國企業運用穩定幣，以近乎即時且極低成本的方式，向全球各地的供應商支付貨款，繞過傳統銀行緩慢而昂貴的跨境電匯系統。或者，一個大型電商平台發行自己的穩定幣，整合進其生態系統，使用者購物、轉帳、參與忠誠度計畫，無縫銜接。這正是穩定幣所描繪的藍圖：更快、更便宜、更具可程式設計性的支付未來。這種潛力，好比當年電子商務的興起，從最初的小眾市場，演變為今日足以撼動實體零售業的商業巨獸。當穩定幣的使用者從數百萬加密貨幣交易者擴展到數億一般民眾時，它將不再是金融體系的附屬品，而可能成為其核心基礎設施之一。
系統性風險：當「穩定」不再穩定
然而，權力與風險總是相伴而生。當一種穩定幣被數千萬人用於日常支付，其發行商就形同於一家「數位中央銀行」。一旦這家發行商因管理不善、駭客攻擊或市場恐慌而崩潰，後果將不堪設想。2022年Terra/LUNA的崩盤事件，雖然其本質是設計不良的演算法穩定幣，卻血淋淋地展示了信心危機如何能在幾天內蒸發數百億美元市值，並引發整個加密市場的連鎖反應。
英國央行真正擔憂的，是資產支持型穩定幣可能引發的「數位銀行擠兌」。2023年美國矽谷銀行（SVB）等區域性銀行的倒閉風波，讓我們見識到在社群媒體與數位銀行的時代，存款戶的恐慌情緒傳播速度有多快，資金的流動有多麼迅猛。如果一個系統性穩定幣的儲備資產出現問題，或僅僅是市場傳言其儲備不足，就可能觸發大規模的贖回潮。持有者會瘋狂拋售穩定幣，試圖換回法定貨幣。這種恐慌性拋售不僅會導致穩定幣脫鉤（de-pegging），使其價值跌破1美元，更可能衝擊其背後持有的短期政府債券等金融資產市場，進而威脅到整個金融體系的穩定。這就是「系統性風險」——單一機構的失敗，卻可能引爆全面的金融危機。正是為了防範這種未來可能發生的災難，英國央行選擇了主動出擊，提前佈局。
拆解英國模式：在創新與穩定之間走鋼索
英國的監管框架，核心精神是在鼓勵金融創新的「胡蘿蔔」與維護金融穩定的「大棒」之間尋求精準平衡。它既要為非銀行機構的金融科技公司敞開大門，又要確保它們遵守與傳統銀行同等甚至更高的審慎標準。其設計的複雜性與前瞻性，體現在以下三大支柱上。
核心一：儲備資產的「黃金比例」
穩定幣的「穩定」二字，其基石在於其背後的儲備資產。英國央行最初的設想極為嚴苛：要求發行商將100%的儲備金以「無息存款」的形式存放在央行。這相當於斷絕了發行商最主要的營利來源，幾乎宣判了商業模式的死刑。在聽取業界回饋後，英國央行做出重大讓步，提出了一個更具彈性的「黃金比例」方案：
- 至少40%的儲備資產必須以無息存款形式存放在英國央行。這部分資金流動性最高，是應對日常贖回和輕度壓力的第一道防線。
- 至多60%的儲備資產可以投資於短天期的英國政府公債。這部分資產雖然存在些微的市場風險，但能為發行商帶來利息收入，從而建立可持續的商業模式。
- 個人使用者：每種系統性穩定幣的持有上限為20,000英鎊。
- 企業使用者：持有上限為10,000,000英鎊，但針對有實際業務需求（如大型零售商）的企業，可申請豁免。
- 絕對的贖回權利：法律必須保障持有者擁有對發行商的直接求償權，能夠隨時按面額（at par）將穩定幣1:1兌換回英鎊，且應在當日完成。
- 嚴格的資本要求：發行商必須持有自有資本，以吸收營運風險（如網路攻擊、內部詐欺）帶來的損失，確保這些損失不會動用到屬於使用者的儲備資產。
- 資產託管與信託：所有儲備資產必須與發行商的自有資產完全隔離，並置於法定信託（statutory trust）之下，由合格的第三方機構託管。這意味著即便發行商破產，使用者的資產也能得到優先保護，不會被用於清償發行商的其他債務。
- 發行主體限制：只有持牌銀行、信託公司和資金轉帳業者才能發行穩定幣。這將大多數金融科技新創公司排除在發行商之外。
- 嚴格的資產支持：穩定幣必須與日圓等法定貨幣掛鉤，並保證持有者能按面額贖回。
- 強調投資者保護：法規對反洗錢（AML）和使用者資產保護有著極為嚴格的要求。
- 監管初期重點：指導原則的核心聚焦於客戶保護、反洗錢、資產分離等基礎建設。例如，要求平台將客戶的法幣資產存入信託或履約保證，並確保虛擬資產的冷熱錢包管理機制。
- 觀察與借鑑：金管會主委黃天牧多次表示，台灣正密切關注國際上的監管發展，包括歐盟的MiCA法案、日本和英國的模式。這表明台灣的監管機構傾向於先吸收國際經驗，再結合本地市場情況，制定出最適合的法規。
- 央行的角色：台灣的中央銀行對穩定幣則抱持更審慎的態度，主要擔憂其可能對新台幣的貨幣主權和貨幣政策傳導機制構成挑戰。
這個40/60的比例，是英國央行權衡下的結果。它承認了穩定幣發行作為一門生意需要有利可圖，否則創新無從談起。這給了金融科技公司一個明確的訊號：英國歡迎你們，但必須在我的規則下玩。相較之下，這也為全球監管機構提供了一個範本，即如何在零風險的央行貨幣與有收益的優質流動資產之間進行配置，以兼顧安全性與商業可行性。
核心二：個人持有上限的「緊箍咒」
這是英國模式中最具爭議性，也最能體現其深思熟慮的一環。央行提議，在穩定幣推廣的過渡期內，設立個人和企業的持有上限：
這個看似限制創新的「緊箍咒」，其背後是央行對「銀行中介化（bank disintermediation）」的深層憂慮。簡單來說，如果沒有上限，當穩定幣因其便利性而廣受歡迎時，大量民眾和企業可能會將其在商業銀行的存款轉移至穩定幣錢包。這對個人來說只是換個地方存錢，但對整個經濟體系卻是個巨大的衝擊。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台灣的情境：如果全台灣的上班族都把薪水從國泰世華、玉山銀行的帳戶，轉到某個科技公司發行的「新台幣穩定幣」中，那麼這些商業銀行將瞬間失去大量的存款基礎。存款是銀行進行放貸的命脈，存款大量流失意味著銀行必須縮減對個人和企業的貸款，這將直接衝擊消費、投資與經濟成長。持有上限的目的，就是作為一個「緩衝閥」，確保資金從傳統銀行體系流向數位貨幣生態的過程是漸進、可控的，讓銀行有時間調整其商業模式和資金來源，避免對實體經濟造成劇烈衝擊。央行也強調，這是一項過渡性措施，待金融體系適應後，將會放寬甚至取消。
核心三：滴水不漏的投資者保護網
除了上述兩大核心，英國的框架還建立了一整套嚴密的保護機制，確保消費者的權益。這包括：
這三層保護網疊加在一起，旨在將受監管的系統性穩定幣打造成與銀行存款一樣安全的數位現金，從根本上建立公眾的信任。
他山之石：日本與台灣的監管思路比較
英國的模式固然前沿，但並非唯一解。放眼亞洲，日本和台灣也正根據自身的國情與金融環境，探索著不同的監管路徑。
日本的「銀行專屬賽道」模式
日本作為全球首個為穩定幣立法的國家，其思維顯得更為謹慎，也更為倚重現有金融體系。2023年6月生效的《資金結算法》修正案，為穩定幣劃定了一條「銀行專屬賽道」：
日本模式的邏輯非常清晰：將穩定幣這種新型態的「存款」業務，納入既有且最受信賴的銀行監管框架內。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金融創新的風險，確保穩定幣從誕生之日起就受到最嚴格的審視。三菱日聯金融集團（MUFG）推出的穩定幣平台「Progmat Coin」，正是在此框架下的產物，其合作夥伴均為信託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與英國開放非銀行機構參與的模式相比，日本的選擇更為保守，優先級是「穩定」而非「創新」。
台灣的「原則指導、摸索前行」策略
相較於英國的宏大藍圖和日本的明確立法，台灣的監管步伐則體現了「原則指導、摸索前行」的務實風格。目前，金管會尚未推出正式的專法，而是先發布了《管理虛擬資產平台及交易業務事業（VASP）指導原則》，將穩定幣發行商視為VASP的一種進行管理。
台灣的策略，反映了一個新興科技與成熟金融體系碰撞時的典型路徑：不急於求成，先以行政指導的方式劃定紅線，給予市場一定的發展空間，同時為未來的正式立法累積經驗。這種漸進式的方式，雖然在法規確定性上不如英日，卻也賦予了更大的彈性。
借鑑全球：歐盟MiCA與美國的監管角力
在全球範圍內，歐盟的《加密資產市場規範》（MiCA）是另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它為27個成員國創建了一個統一的監管市場。MiCA對穩定幣（在法規中稱為資產參考代幣和電子貨幣代幣）的儲備、治理和營運透明度都設有詳細規定。而美國的監管進程則相對滯後，聯邦層級的穩定幣法案仍在國會激烈辯論，導致目前呈現各州法規不一、監管權責不清的碎片化局面。在這樣的國際背景下，英國模式試圖在歐盟的全面性與美國的市場驅動之間，找到一個能吸引全球頂尖企業的平衡點。
投資者與企業的必修課：新規則下的機會與挑戰
這場由英國央行引領的監管變革，對市場上的每一個參與者都意味著深遠的影響。
對投資者的啟示：穩定幣不再是「法外之地」
對於一般投資者而言，最直接的影響是安全性的大幅提升。未來，凡是納入英國系統性監管框架的穩定幣，其風險屬性將從一種高風險的加密資產，轉變為接近數位現金或銀行存款的低風險資產。這意味著投資者不必再擔心其價值一夜之間崩盤，或是發行商捲款跑路。然而，這也帶來了兩點改變：
1. 告別高收益：英國的框架明確禁止向穩定幣持有者支付利息，以區別於投資產品。這意味著穩定幣將回歸其「支付工具」和「價值儲存」的本質，而非理財工具。
2. 使用情境受限：過渡性的持有上限，可能會限制穩定幣作為大額資產配置工具的吸引力。
對企業的影響：支付革命的入場券？
對於企業，尤其是金融科技公司而言，英國的監管框架既是挑戰也是機遇。高昂的合規成本、嚴格的資本和流動性要求，無疑提高了進入門檻，只有資金實力雄厚、技術和風控能力頂尖的玩家才能入場。然而，一旦獲得這張「入場券」，就意味著得到了全球最頂級央行的背書，其公信力將遠非今日市場上的穩定幣可比。這將極大促進穩定幣在主流商業情境中的應用，例如供應鏈金融、跨境貿易結算、以及物聯網設備間的微支付等，為企業打開一片全新的藍海。
結論：誰將定義數位貨幣的未來？
英國央行提出的穩定幣監管框架，是一次大膽而審慎的金融實驗。它試圖在一個去中心化技術之上，重建一個中心化的信任體系；在一個追求無邊界創新的領域，劃定清晰的國家主權邊界。其成敗不僅關係到倫敦能否保住其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更將為全球數位貨幣的未來提供一個至關重要的範本。
對比之下，日本選擇了將創新鎖定在傳統銀行體系的保險箱內，而台灣則仍在謹慎地觀察與學習。這三種不同的路徑，沒有絕對的優劣，它們各自反映了不同經濟體在面對顛覆性技術時的風險偏好與戰略抉擇。
對於身在台灣的我們而言，這場遠在歐洲的監管辯論並非隔岸觀火。它預示著一個所有數位資產都將被納入監管的時代即將來臨。無論是投資者、創業者還是政策制定者，理解英國模式背後的深層邏輯——如何在賦予創新翅膀的同時，也為其套上名為「穩定」的枷鎖——都是我們迎接這場數位貨幣革命，不可或缺的必修課。因為最終，這場全球競賽所定義的，將不僅僅是穩定幣的規則，更是未來金錢的樣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