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否想過，每天用LINE Pay或街口支付買午餐、刷信用卡網購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由少數巨頭主導的昂貴賽局？無論是消費者或店家，我們早已習慣數位支付的便利，卻很少意識到，每一筆交易中，都有一筆隱形的「過路費」被平台業者默默抽走。這不僅侵蝕了商家的利潤，最終也可能以更高的商品價格轉嫁到所有消費者身上。然而，這場看似牢不可破的支付霸權遊戲，正迎來一位重量級的挑戰者——由各國中央銀行親自發行的數位貨幣（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 CBDC）。它不僅僅是數位化的新台幣、數位日圓或數位美元，更可能是一條全新的「金融高速公路」，有潛力徹底顛覆現有的競爭格局。本文將深入剖析CBDC將如何衝擊全球支付市場，並特別比較美國、日本及台灣的不同市場現況，為投資者與企業決策者揭示這場正在醞釀的金融變革。
支付市場的隱形冠軍：為何你的每一筆消費都在為平台巨頭買單？
要理解CBDC的革命性潛力，必須先看懂當前支付市場的運作邏輯。支付產業是一個典型的「雙邊市場」（two-sided market），就像經營一家百貨公司，需要同時吸引消費者（付款方）和品牌專櫃（收款方）進駐。平台的價值來自於強大的「網路效應」：越多的消費者使用，就越能吸引商家接受；反之，越多的商家接受，也越能吸引消費者使用。這種正向循環的特性，使得支付市場極易走向寡占或獨占，最終由少數幾家巨頭掌控。
這些平台巨頭透過自訂遊戲規則，掌握了巨大的定價權。從消費者的角度來看，使用信用卡或電子錢包似乎是「免費」的，甚至還有現金回饋或點數獎勵。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成本主要被轉嫁到了商家端。商家為了接受數位支付，必須支付一筆名為「商家折價費」（Merchant Discount Rate, MDR）的費用，這筆費用通常佔交易金額的1.5%到3%不等。這筆費用會再被收單機構、發卡機構以及支付平台（如Visa、Mastercard）層層瓜分。其中，發卡機構分得的「交換費」（Interchange Fee）佔了最大宗。平台巨頭透過補貼消費者來擴大用戶基礎，再向被鎖定的商家收取高額費用，這套商業模式在全球屢試不爽。
讓我們看看幾個主要市場的現況：
- 美國：信用卡雙雄的天下
- 日本：從現金社會到QR碼大戰
- 台灣：電子支付的戰國時代
- 手續費、使用上限與生態系誘因：CBDC應該對用戶和商家完全免費嗎？完全免費固然能最大化其競爭力，但也可能過度打擊私人業者，導致市場單一化，不利於長期創新與韌性。此外，為了避免引發大規模的銀行存款外流、衝擊金融穩定，許多央行考慮對CBDC設定持有或交易上限。但過於嚴格的上限，又會使其在日常支付中變得不實用。如何在促進競爭與維護穩定之間找到平衡點，是一大考驗。同時，央行必須設計合理的誘因機制，鼓勵銀行、支付業者等中介機構積極參與CBDC的推廣與服務，而非將其視為威脅。
- 互通性與綑綁服務的兩難：互通性是CBDC發揮競爭效應的基石。理想的狀態是，無論商家使用的是哪家收單機構的系統，無論消費者使用的是哪個機構發行的CBDC錢包，支付都能暢行無阻。中國的數位人民幣（e-CNY）試點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積極與支付寶、微信支付等現有平台整合，實現了互聯互通。然而，另一個問題是，是否允許中介機構將CBDC與其他金融商品（如信貸、保險、理財）綑綁銷售？綑綁能增加CBDC對用戶的吸引力，也能為中介機構創造收入來源，但可能使其真實的支付成本變得不透明，削弱其作為低成本公共選項的初衷。
美國是Visa和Mastercard這兩大信用卡組織的大本營。它們建立的支付網絡根深蒂固，幾乎壟斷了線下與線上的卡片支付。長期以來，高昂的交換費引發了商家群體的強烈不滿，並觸發了多起反壟斷訴訟。就在2024年，Visa和Mastercard達成了一項歷史性的和解協議，同意在未來數年內調降並設定交換費上限。此舉雖被視為商家的一大勝利，但也側面證實了這個市場長久以來因缺乏競爭而導致的價格扭曲問題。
日本曾是著名的「現金主義」社會，但近年在政府政策推動及科技巨頭的投入下，正快速向無現金支付轉型。除了傳統的信用卡（如本土品牌JCB）外，由軟銀和Yahoo日本支持的PayPay，憑藉大規模的補貼行銷，迅速崛起為QR碼支付的絕對龍頭，用戶數已突破6,300萬。這場轉變顯示，即使在先進經濟體，支付市場的版圖也可能在短時間內被科技巨頭重塑，形成新的寡占局面。
台灣的支付市場呈現出更多元的競爭態勢。信用卡滲透率極高，但同時，以LINE Pay和街口支付為首的電子錢包也佔據了行動支付的主導地位。這些電子錢包業者複製了信用卡平台的模式，透過補貼吸引用戶，再向商家收取手續費，同樣形成了強大的網路效應。與此同時，由政府主導、財金公司營運的「台灣Pay」作為公營的快速支付系統（Fast Payment System, FPS），雖然手續費率較低，但在用戶體驗和行銷資源上難以與私人業者匹敵，市場佔有率相對有限。這使得台灣的中小企業，尤其是小吃店、傳統市場攤販，依然面臨著「不加入就被邊緣化，加入就得承受高抽成」的兩難。
無論是美國的信用卡巨擘，還是日、台的電子支付龍頭，它們的共同點都是利用網路效應建立起難以撼動的市場地位，並將成本主要轉嫁給商家。這種結構性問題，單靠市場自身的力量或零星的監管措施，往往難以根本解決。這正是CBDC作為一個由公共部門提供的全新選項，備受期待的原因。
央行數位貨幣（CBDC）登場：不僅是數位現金，更是市場的「鯰魚」
許多人誤以為CBDC只是把我們錢包裡的新台幣鈔券數位化，但它的意義遠不止於此。CBDC在支付市場中扮演著雙重角色：它既是一種全新的「支付工具」，也是一個全新的「底層支付平台」。
作為支付工具，它就像現金、信用卡或LINE Pay餘額一樣，可以直接用於交易。但與私人部門發行的電子貨幣不同，CBDC是中央銀行的直接負債，代表著國家的最終信用，擁有與實體鈔券同等的「法償地位」（Legal Tender），這意味著其安全性是最高級別的。
更關鍵的是其作為「支付平台」的角色。現有的支付，無論是刷卡還是掃碼，都必須運行在Visa、Mastercard或街口支付等私人企業建立的「軌道」上。而CBDC的發行，等於是由央行親自鋪設一條全新的、公共的「金融高速公路」。這條公路的「交通規則」，例如誰可以上路（參與機構）、過路費怎麼收（手續費結構）、車輛規格（技術標準），都將由央行來制定。這賦予了央行一個強而有力的政策工具，可以直接介入並重塑市場的競爭動態。
CBDC主要可以透過四大管道，對現有市場投入一顆震撼彈，發揮「鯰魚效應」，活絡一池春水：
1. 價格管道（Pricing Channel）：透過提供一個低成本甚至零成本的公共支付選項，直接對現有平台的高額手續費施加壓力，迫使它們降價以留住商家和用戶。
2. 價值管道（Value Channel）：CBDC可以設定更高的服務標準，例如實現即時到帳、確保交易的最終性與安全性，刺激私人業者提升自身服務品質來應對競爭。
3. 競爭管道（Contestability Channel）：CBDC平台可以設計成一個開放的生態系統，降低新創金融科技（FinTech）公司或非銀行機構的進入門檻。它們不再需要依附於現有巨頭，可以直接在這條公共高速公路上提供創新的支付服務。
4. 普惠金融管道（Financial Access Channel）：對於沒有銀行帳戶或被傳統金融服務排除在外的群體，CBDC可以提供一個最基礎、易於取得的數位支付工具，擴大整個數位經濟的參與基礎。
三大市場情境推演：CBDC的衝擊力道有多大？
CBDC的實際影響力，將取決於它所進入的市場既有樣貌。我們可以將全球支付市場簡化為三種典型情境，來推演CBDC可能帶來的衝擊。
情境一：在信用卡與電子支付巨頭的領地（如美國與台灣）
在美國和台灣這類由私人平台主導且監管相對寬鬆的市場，CBDC的潛在影響力最大。首先，在「價格管道」上，一個由央行提供的、以公共利益為導向的低成本CBDC支付體系，將成為商家最強大的議價武器。當商家有了一個可靠且便宜的替代方案時，Visa、Mastercard或LINE Pay等業者就難以再維持過去的高手續費率。這將直接挑戰它們的核心獲利模式。
其次，在「競爭管道」上，CBDC的開放平台特性將打破現有的封閉生態系。台灣有許多優秀的金融科技新創，但它們若想提供支付服務，往往需要與現有的銀行或支付巨頭合作，面臨高昂的串接成本和嚴格的合作條件。如果未來的「數位新台幣」平台提供標準化的應用程式介面（API），新創公司就能以更低的成本開發錢包、加值應用等服務，直接觸及終端用戶。這將大大增加市場的競爭活力，催生更多元化的服務，避免創新被幾家大公司壟斷。
情境二：當市場已有「國家隊」選手（如巴西Pix與台灣Pay）
在某些國家，政府或央行已經推出了公共營運的快速支付系統（FPS），例如巴西央行主導的Pix和台灣的台灣Pay。巴西的Pix堪稱全球典範，它透過強制所有主要銀行參與，並提供免費的個人對個人（P2P）轉帳，在短短幾年內迅速普及，用戶數已超過1.5億，深刻改變了巴西的支付生態。
在這種市場中，CBDC的「額外」競爭效益相對有限，因為一個低成本的公共選項已經存在。此時，CBDC的定位更像是對現有FPS的補充與升級，而非革命。若要推出CBDC，首要之務是確保它能與現有的FPS（如台灣Pay）無縫互通，避免造成公共支付體系的割裂與資源浪費。例如，用戶應該能用CBDC錢包掃描台灣Pay的QR碼進行支付。
在這種情境下，CBDC的主要價值可能體現在「普惠金融管道」。FPS通常仍需綁定銀行帳戶，而CBDC的設計可以更具彈性，例如允許用戶在沒有銀行帳戶的情況下，透過手機號碼或身分證件開立基礎錢包，服務到傳統金融未能涵蓋的人群。此外，CBDC若能實現離線支付功能，在網路不穩定的偏遠地區或緊急情況下，將展現出FPS無法比擬的優勢。
情境三：現金為王的市場（部分新興經濟體）
對於許多數位基礎設施落後、民眾高度依賴現金的開發中國家而言，CBDC扮演的角色又截然不同。在這些市場，私人部門可能缺乏足夠的誘因去投資建設全國性的支付網絡。此時，CBDC的推出就像是「國家級的基礎建設工程」，由政府率先鋪好數位支付的第一哩路。
透過CBDC，政府可以建立一個統一、開放的底層平台，大幅降低私人機構（包括銀行、電信公司、金融科技業者）進入市場的初始成本。這將刺激整個數位金融生態系的發展，加速國家的數位化進程。在這裡，CBDC的主要貢獻是透過「競爭管道」和「普惠金融管道」，從無到有地培育一個現代化的支付市場，其長期經濟效益將遠大於短期的價格競爭。
設計決定成敗：數位新台幣的關鍵抉擇
CBDC的潛力能否完全釋放，關鍵不在於技術本身，而在於其制度設計。這是一系列充滿權衡的政策選擇，將直接決定其成敗。對於正在規劃中的「數位新台幣」而言，以下幾個設計環節至關重要：
總結而言，央行數位貨幣並非一顆能解決所有問題的銀彈，但它確實是數十年來，各國貨幣當局用以重塑支付市場競爭格局的最強大政策工具。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去修正長期以來由私人寡占平台所主導的、效率不彰且成本高昂的市場結構。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主而言，這場變革意味著現有的支付產業鏈將面臨重組。傳統收單業務、電子支付業者的商業模式可能受到衝擊，但同時，一個更開放、更低成本的支付基礎設施，也將為金融科技新創和各類商業應用帶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會。未來「數位新台幣」的成功，將取決於央行能否以高超的智慧，設計出一套既能有效制衡市場巨頭，又能激勵私營部門創新參與的制度框架。這場關乎你我荷包的支付戰爭，才正要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