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產投資的護城河】大地震後的冷思考：為什麼我看房只挑「無聊」的房子？——專訪結構技師 Tate

每當大地發出怒吼，板塊擠壓釋放出毀滅性的能量時，這往往是市場最清醒的時刻。

在房地產投資的領域裡，我們習慣談論地段（Location）、談論增值潛力、談論租金投報率。我們著迷於建築師勾勒出的華麗外觀，那些標榜著「地標級」的特殊造型，往往能享有更高的溢價。然而，當地震來襲，所有的資產定價模型都會在那幾十秒內暫時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底層、更殘酷的物理法則——生存。

在資本市場中，我們追求「反脆弱」；在建築結構中，我們追求的是「韌性」。

這次我邀請到了「生活中的結構工程」創辦人 Tate。他擁有台大土木系的學術背景，更具備房屋結構設計與營造廠技師的實戰經驗。他是一位站在理論與現實交界處的觀察者，專門解構那些被包裝在精美裝潢下的鋼筋混凝土真相。

這場對談讓我重新校準了對「好房子」的定義。Tate 提出了一個極具反直覺、卻又符合第一性原理的觀點：「越無聊的房子，其實越安全。」

第一性原理：美學與力學的永恆博弈

在房地產行銷中，「獨特」往往意味著昂貴；但在結構工程師眼中，「獨特」可能意味著風險。

Tate 在訪談中不僅一次提到，結構工程的核心在於「力的傳遞」。想像一下，當地震發生時，能量如同電流一般在建築物內部亂竄，尋找出口。如果建築物的形狀是方正的、對稱的，就像一個站姿挺拔的人，能量可以順暢地透過柱子傳導至地基，消散於無形。

然而，當為了追求造型美學，建築出現了不規則的凹凸、懸挑，甚至是為了景觀而犧牲掉某些支撐點時，力的傳遞路徑就會變得曲折。這就像一個人扭曲著身體在抵抗外力，關節處（結構接點）不僅要承受垂直的重力，還要承受巨大的扭力。

「我們不怕重力，我們怕的是扭轉。」Tate 的這句話道出了結構設計的痛點。

這就是為什麼他強調「無聊的房子最安全」。所謂無聊，指的是平面的對稱性與立面的連續性。方方正正的矩形，雖然在視覺上缺乏衝擊力，但在力學上卻擁有最高的效率與冗餘度（Redundancy）。

這給我一個很深的投資啟發：市場往往會對「視覺上的稀缺性」給予高估值，卻對「結構上的穩健性」給予低估值。作為一個長期主義的持有者，選擇那些外表樸實、結構邏輯清晰的「無聊」標的，或許才是規避極端風險（Black Swan）的最佳策略。

圖紙與現實的鴻溝：建築師與結構師的愛恨情仇

很多人誤以為，房子是建築師設計出來，然後營造廠照圖施工就結束了。Tate 揭露了這條產業鏈中鮮為人知的博弈關係。

建築師負責的是「皮相」與「空間」，他們追求的是美感、動線與機能；而結構技師負責的是「骨骼」與「安全」，他們在乎的是這棟樓能不能在極限狀態下不倒塌。這兩者在本質上存在著利益衝突。建築師希望柱子越細越好、跨距越大越好、窗戶越大越好；結構師則希望牆壁越多越好、樑柱越粗越好。

「妥協」往往是這個行業的常態。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圖紙」到「現場」的資訊耗損。Tate 分享了他在營造廠擔任技師的經驗：設計圖上畫出的完美配筋，在充滿泥濘、鋼筋交錯的工地現場，往往難以百分之百精準還原。混凝土的磅數、鋼筋的綁紮位置、灌漿時的密實度，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人為變數。

這也是為什麼台灣在 921 大地震後，大幅修訂了耐震法規，特別是強調了「韌性設計」的重要性。所謂韌性，就是在結構受損的情況下，依然能維持不倒塌的能力，爭取逃生時間。

對於購屋者來說，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只迷信建商的品牌或設計圖上的數據。如果可以，檢視施工過程中的履歷，甚至了解該建案在結構設計時是否預留了足夠的安全係數，遠比去爭論廚具是用哪個進口品牌來得重要。

老房子的迷思：剛性與韌性的辯證

在房市討論中，常有一種聲音：「老房子經歷過 921 沒倒，所以結構比較勇？」

Tate 對此提出了一個非常精闢的解析。老房子（特別是四、五層樓的步登公寓）之所以耐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它們「矮」且「牆多」。低矮的建築自然週期短，剛性強，地震來時雖然晃動劇烈，但因為牆體充當了剪力牆的角色，提供了強大的側向支撐力。

然而，這並不代表老房子就一定安全。老建築的問題在於混凝土老化（中性化）、鋼筋鏽蝕，以及最致命的——「非法改建」。許多老屋在一樓店面為了商業空間打除牆面，形成了「軟腳蝦」結構；或是頂樓違建加蓋，增加了頭重腳輕的風險。

反觀現代的新大樓，雖然法規要求更高，結構設計更嚴謹，但因為樓層高，必須依賴更具「韌性」的設計來吸收地震能量。新房子的晃動幅度可能較大（為了消能），但結構本體在設計上是允許適度變形而不倒塌的。

所以，這不是一個「新不如舊」或「舊不如新」的二元對立，而是「剛性」與「韌性」的選擇，以及對「維護狀況」的判斷。如果你要買老房子，Tate 的建議很明確：避開一樓牆面被大量敲除的物件，以及那些形狀怪異、增建嚴重的標的。

AI 無法取代的現場判斷：工程師的價值

在 AI 席捲各行各業的當下，我也好奇地問 Tate，結構工程師是否會被 AI 取代？

他的回答充滿了對物理世界的敬畏。AI 可以極快地完成複雜的結構計算，可以優化配筋量，甚至可以生成無數種結構方案。但是，AI 很難處理「工地現場的非標準化問題」。

地質的微小差異、施工當下的氣候變數、鄰房的狀況，甚至是工人的施工習慣，這些都是無法完全數據化的「隱性知識」。結構技師的價值，不在於按計算機，而在於對「不確定性」的判斷與承擔責任。

一棟建築物的安全，建立在無數個假設之上。工程師的工作，就是確保當現實偏離假設時，系統依然有足夠的餘裕去應對災難。這種對風險邊界的拿捏，目前仍是人類工程師無法被演算法取代的核心競爭力。

結語：擁抱「無聊」的護城河

房地產投資，本質上是一場與時間的對賭。我們賭這座城市會發展，賭這塊土地會增值，但最基礎的賭注，是賭這棟建築物能安然度過每一次天災。

與 Tate 的這場對談，讓我更加確信「極簡主義」在物理世界的力量。一個結構邏輯清晰、外觀方正樸實的房子，或許在多頭市場中不是最耀眼的明星，但在黑天鵝降臨時，它卻是最堅固的堡壘。

在資本市場裡，我們常說「無聊的投資通常最賺錢」，因為它避開了情緒的干擾與過度的交易成本。在房地產的世界裡，這個道理同樣適用——「無聊的房子通常最安全」，因為它避開了力學的扭曲與結構的死角。

當下次你站在一棟外型炫麗、線條複雜的豪宅面前時，不妨試著切換視角，透視掉那些昂貴的石材與玻璃幕牆，問自己一個問題：

「如果拿掉所有裝飾，這棟房子的骨骼，是否依然站得優雅且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