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資本市場與各國政府政策的雙重驅動下,綠色能源已不再是遙遠的環保口號,而是定義未來十年產業競爭局面核心的賽道。當媒體焦點多半集中在投資規模龐大的離岸風電時,我們或許忽略了這場能源轉型中,最成熟、也最具成本效益的穩定力量——陸域風電。台灣作為全球供應鏈的關鍵節點,其能源政策的每一步都備受矚目。然而,在邁向2050年淨零排放的宏偉藍圖中,台灣的陸域風電正面臨著怎樣的挑戰與機會?更重要的是,身為投資者與產業觀察者,我們能從中窺見哪些潛在的成長契機?
全球減碳浪潮下,為何陸域風電是不可忽視的「穩定力量」?
在深入探討台灣的本土策略之前,我們必須先將視野拉高至全球局面。國際能源署(IEA)的預測清晰地指出了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最快在2025年至2026年間,再生能源將正式超越燃煤,成為全球最主要的電力來源。在這場史詩級的能源結構轉變中,風能與太陽能是絕對的主力。根據全球風能理事會(GWEC)發布的《2024年全球風能報告》,僅2023年一年,全球新增的風電併網裝置容量就高達117吉瓦(GW),創下歷史新高。
這個數字背後隱含著一個重要的訊息:儘管離岸風電因其巨大的單機容量和壯觀的工程畫面吸引了大量目光,但陸域風電至今仍是全球風力發電的基石,貢獻了絕大部分的裝置容量。其技術成熟度高、建設週期相對較短、發電成本(LCOE)更具競爭力,使其成為各國推動能源轉型時,最可靠也最容易規模化的選項。特別是在美國和歐洲市場,大規模的陸域風場早已是成熟的基礎設施資產,吸引著退休基金、保險公司等長期投資者的青睞。然而,報告同時也揭示了一個值得亞洲市場深思的現象:除了中國大陸以驚人速度持續擴張外,亞洲其他國家(包括台灣、日本、韓國)在陸域風電的發展規模上,仍明顯落後於歐美。這不僅是挑戰,更是巨大的潛在市場空間。
台灣的能源考卷:目標與現實的距離
將焦點轉回台灣,政府為能源轉型設定了極具雄心的目標:2025年再生能源發電占比達到20%,並在2050年提升至60%至70%的水準。在這份考卷中,風力發電被賦予了關鍵角色。根據經濟部能源署的規劃,2025年風電的累計裝置容量目標為6.9GW,其中陸域佔1.2GW,離岸佔5.7GW。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有一段距離。截至2024年初的統計數據顯示,台灣陸域風電的累計裝置容量約為850-900百萬瓦(MW)區間,距離1.2GW(即1200MW)的目標尚有不小的追趕空間。相較之下,離岸風電在政策強力推動下,近年進展迅速,已成為再生能源發展的主旋律。這種「重離岸、輕陸域」的現象背後,反映了台灣發展陸域風電的獨特困境:地狹人稠。台灣的土地資源極為有限,且人口密度高,這使得大型陸域風場的選址變得異常困難。居民對於風機噪音、視覺衝擊的「鄰避效應」(NIMBY, Not In My Backyard)成為專案推進時最常遇到的阻力。如何在有限的土地上,克服社會溝通的挑戰,最大化發電效益,成為台灣陸域風電能否達標的關鍵課題。
他山之石:美日陸域風電的兩條路徑
在思考台灣的解方時,借鏡國外經驗至關重要。特別是國土環境與台灣有相似之處的日本,以及代表規模化發展極致的美國,它們的發展路徑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參考系。
美國模式:規模經濟與政策驅動的巨獸
美國的陸域風電發展堪稱「大就是美」的典範。在中西部廣闊的平原上,動輒數百台風機組成的大型風場連綿不絕。這背後的核心驅動力有二:一是巨大的土地資源帶來的規模經濟效益;二是長期的聯邦政策支援,例如生產稅額抵減(PTC)等財政激勵措施,大幅降低了投資風險,吸引了如新世代能源(NextEra Energy)等電力巨頭投入巨資。美國的模式告訴我們,當土地不成問題,且政策提供足夠確定性時,陸域風電可以憑藉其成本優勢,成為極具競爭力的能源選項。這對台灣的啟示是,雖然我們無法複製其地理條件,但政策的穩定性與清晰的獎勵機制,對於引導長期資本投入至關重要。
日本挑戰:在限制中尋求突破的精巧佈局
日本的處境與台灣更為相似,同樣面臨山地多、平原少、人口稠密的限制。因此,日本的陸域風電發展走上了一條更為「精巧」的路。他們無法像美國一樣建設超級風場,而是更專注於中小型風場的開發,並極度重視與地方社區的溝通與利益共享。許多專案由地方企業或社區合作社主導,將風場定位為「地方資產」,從而降低了「鄰避效應」。此外,日本近年也積極推動「Repowering」,即在現有的老舊風場上,汰換更高效、容量更大的新型風機,實現「原地升級」,在不增加土地面積的情況下提升發電量。日本的經驗對於台灣極具參考價值,它證明了即使在地理條件受限的國家,透過精細化的社區溝通與技術升級,陸域風電依然大有可為。
台灣突圍的三大創新引擎
面對內外的挑戰與機會,台灣的陸域風電產業若要突破瓶頸,勢必要在技術、商業模式與策略思維上尋求創新。這不僅是為了達成政策目標,更是為了培育本土的綠色能源產業鏈,找到新的成長曲線。
引擎一:技術升級—用更少的土地發更多的電
這是應對台灣土地稀缺問題最直接的解方。風機技術的疊代速度遠超許多人的想像。十年前的主流陸域風機單機容量約在2.3MW,輪轂高度約70公尺。而如今,如維斯塔斯(Vestas)等國際大廠推出的新機型,單機容量已輕鬆突破4.2MW,甚至更高,輪轂高度也拉升至110公尺以上。這意味著什麼?更高的機艙可以捕捉到更穩定、更強勁的高空風力,更長的葉片可以大幅增加掃風面積,從而顯著提升發電效率。
採用單機容量更大的新型風機,可以在相同的土地面積上,用更少的風機數量,發出比以往多出一倍甚至更多的電力。這不僅大幅提升了土地利用率,也因為風機數量減少,降低了視覺衝擊和潛在的噪音影響,有助於緩解民眾的疑慮。對投資者而言,這代表著更高的資產報酬率。未來,台灣陸域風電的發展重點,將從「尋找新土地」部分轉向「活化舊場址」,透過汰舊換新(Repowering)來實現內涵式成長,這正是師法日本經驗的具體實踐。
引擎二:商業模式創新—從「鄰避」到「鄰利」的公民電廠
技術問題可以用工程解決,但人心的問題必須靠模式創新。前述的「鄰避效應」是台灣陸域風電最大的罩門。要化解這個矛盾,關鍵在於將風機從一個由外來開發商主導的「嫌惡設施」,轉變為一個由社區共享利益的「地方資產」。這就是「公民電廠」概念的核心精神。
在這方面,德國是全球的典範。在德國,能源合作社(Energy Cooperative)的模式非常成熟。社區居民可以用幾百歐元的小額資金入股,共同擁有一座風機或太陽能電廠。電廠產生的收益,除了分配給股東外,還會回饋到社區的公共建設,例如學校、安養院等。居民從反對者變成了所有者和受益者,態度自然從「NIMBY」轉變為「PIMBY」(Please In My Backyard)。
反觀台灣,台電曾在澎湖嘗試推動公民電廠,但效果不彰。究其原因,主要在於法規配套措施不足、缺乏合作社融資管道、居民對模式不熟悉,且投資收益誘因不足。這是一次寶貴的「學費」。台灣若要成功推動公民電廠,必須從頂層設計著手:建立專門的法規支援體系,引導金融機構提供低利融資,並培育專業的第三方機構來輔導社區成立合作社。這條路雖然漫長,卻是解決社會溝通難題、釋放廣大民間土地與資金潛力的治本之道。
引擎三:人才與經驗輸出—打造亞太風電的「台積電」?
許多人認為台灣市場小,發展綠能產業缺乏規模優勢。但我們往往忽略了台灣在過去二十年積累的無形資產:在複雜地理與社會環境中,從選址、環評、施工到維運的整套專案管理經驗。這套「Know-how」對於同樣處於能源轉型起步階段、且環境挑戰相似的東南亞國家(如越南、菲律賓、印尼)來說,極具價值。
與其僅僅作為風機設備的進口市場,台灣更應將自身定位為「亞太陸域風電的技術與人才中心」。我們可以將在本土淬鍊出的工程技術、供應鏈管理、社區溝通策略等打包成解決方案,向東南亞市場輸出。這不僅能為台灣的工程顧問公司、維運服務商創造新的海外市場,更能建立起一個以台灣為核心的區域性能源服務生態系。正如台積電以其精湛的製造工藝服務全球晶片設計公司,台灣的風電產業也可以憑藉其獨特的專案整合與管理能力,成為亞太綠能轉型中不可或缺的「賦能者」。
投資者洞察:陸域風電的未來在哪裡?
總結來看,台灣的陸域風電正站在一個轉型的十字路口。它或許沒有離岸風電那樣的百億級投資案吸引眼球,但它更像是一項穩健、長期的價值投資。對於敏銳的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機會恰恰蘊藏在解決當前挑戰的過程中。
未來的市場機會將不再僅僅是傳統的電廠開發,而是會分化到更精細的領域:專注於老舊風場升級改造的技術服務商、協助社區與開發商建立夥伴關係的在地溝通顧問、提供小額信貸與合作社融資的綠色金融機構,以及瞄準東南亞市場的系統整合與人才培訓產業。
全球淨零排放的巨輪已經啟動,能源轉型的賽道漫長且寬廣。陸域風電作為這場變革的基石,其重要性將隨著各國減碳壓力的增加而日益凸顯。台灣能否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透過技術、模式與思維的創新,將挑戰轉化為獨特的競爭優勢,不僅關係到2050年淨零目標的成敗,更將決定我們在下一代全球綠色產業鏈中的位置。風已從陸地吹起,而真正的智慧,在於如何乘風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