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知識觀察家拆解美國商業地產危機:看懂辦公大樓風暴,避開下一個投資地雷

拆解美國商業地產危機:看懂辦公大樓風暴,避開下一個投資地雷

矽谷銀行倒閉的餘波盪漾,市場神經緊繃,投資人如同驚弓之鳥,四處尋找下一隻可能引爆金融體系的「黑天鵝」。在眾多潛在的風險點中,美國的商業不動產(Commercial Real Estate, CRE),特別是昔日象徵繁榮的辦公大樓,正被視為最有可能引爆的未爆彈。空蕩蕩的辦公室、不斷攀升的空置率,以及高度依賴此類貸款的區域性銀行,這幅景象讓人不禁聯想起2008年那場席捲全球的金融海嘯。

然而,恐慌往往源於未知。美國房地產市場這頭巨獸,真的潛藏著足以顛覆全局的系統性風險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地剖析其內在結構,從相對單純的住宅市場,深入到結構複雜且冰火兩重天的商業地產,並借鏡歷史的鏡子——特別是日本失落三十年的經驗,為台灣的投資者提供一個更清晰、更全面的觀察視角。

住宅市場:看似降溫,實則「地基」穩固

首先,讓我們檢視與民眾財富感受最直接相關的住宅市場。自美國聯準會(Fed)啟動暴力升息循環以來,美國房市確實迅速降溫。飆升的抵押貸款利率,讓許多潛在購屋者望而卻步。資料顯示,無論是新屋開工、建築許可,還是佔市場交易量九成的成屋銷售,都出現了堪比2008年金融危機時期的劇烈下滑。房價也從2022年中的歷史高點回落,進行了一輪修正。

然而,若因此斷定住宅市場即將崩盤,恐怕是過於簡化的結論。與2008年次貸危機前夕相比,當前的美國住宅市場有四根關鍵的「支柱」,使其結構韌性遠超以往。

第一,信用品質並未放水。 2008年危機的核心是「次級貸款」,銀行將錢貸給了信用評分不佳、還款能力堪慮的購屋者。但這一輪房市熱潮中,銀行業的放貸標準異常嚴格。根據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的資料,目前中低信用評分者的房貸佔比僅約8%,遠低於2006年超過20%的高峰。這意味著,絕大多數屋主的財務狀況相對穩健,即使房價下跌,也不易引發大規模的違約斷供潮。截至2023年底,房屋貸款的逾期率和法拍率,皆處於歷史性的低點。

第二,居民財務體質健康。 疫情期間,美國政府大規模的財政刺激,加上強勁的就業市場與薪資成長,大幅改善了家庭的資產負債表。美國家庭的房貸槓桿率(房貸總額佔可支配收入比重)穩定維持在45%左右的低位,遠遜於次貸危機前超過60%的驚人水準。更重要的是,衡量還款壓力的「房貸償還比率」(每月還款額佔可支配收入比重)僅約4%,是1980年以來的最低水準。這代表美國家庭有充足的餘裕應對利率上升的壓力。這與台灣家庭習慣將大部分儲蓄投入房地產,甚至需要幾個世代共同負擔房貸的文化背景相比,美國家庭在房貸上的財務彈性顯然更大。

第三,庫存水位依然偏低。 儘管銷售放緩,但市場上的待售房屋數量,特別是二手房庫存,仍遠低於長期平均水準。目前二手房庫銷比(按當前銷售速度消化所有庫存所需時間)僅約3個月,遠低於6個月的供需平衡點。供給不足的局面,為房價提供了有力的支撐,使其難以出現恐慌性的崩跌。

第四,金融傳染風險受控。 2008年危機的放大器,是那些由私人機構包裝、結構複雜且不透明的非機構擔保不動產抵押貸款證券(RMBS)。危機後,美國的RMBS市場已由政府擔保的「兩房」(房利美、房地美)主導,其發行標準嚴格,透明度高。目前,風險較高的非機構RMBS存量佔比已從危機前的近40%降至不足5%,大幅降低了金融體系內的連鎖反應風險。

總結來說,美國住宅市場正在經歷一場有序的、健康的降溫,而非失控的崩盤。其穩固的「地基」決定了它難以成為下一場金融風暴的風眼。真正的風暴,正醞釀於商業地產的版圖之內。

商業地產:冰火兩重天的「結構性」危機

相較於住宅市場,商業地產的世界要複雜得多,其內部正上演著一齣「冰與火之歌」。疫情與聯準會的政策,像一隻無形的手,徹底撕裂了這個市場,使其走向極端分化。

辦公室的黃昏:遠距工作如何改寫遊戲規則

風暴的核心,無疑是辦公大樓。疫情催生的遠距與混合辦公模式,並未隨著疫情消退而消失,反而成為許多企業,特別是科技業的「新常態」。這對辦公空間的需求造成了結構性的、可能是永久性的打擊。根據穆迪分析(Moody’s Analytics)的最新資料,2023年第四季美國辦公室空置率已飆升至19.6%,創下歷史新高,超越了1986年和1991年的前高點。在舊金山、芝加哥等科技與金融重鎮,情況尤為嚴峻,市中心的A級辦公大樓空置率甚至超過30%。

這種情況與台灣形成鮮明對比。在台北市,尤其是信義計畫區,頂級商辦的需求依然強勁,租金屢創新高。這背後反映了產業結構的差異:台灣以製造業、半導體及金融業為核心,對實體辦公空間的需求相對穩定;而美國受創最重的,正是那些引領遠距辦公風潮的科技巨頭。

空置率攀升直接衝擊租金收入與資產價值。商業地產的估值通常取決於其「淨營運收入」(Net Operating Income)與「資本化率」(Capitalization Rate)的比值。當租金下滑,利率(影響資本化率)又處於高位時,資產價值必然面臨巨大的下行壓力。這使得許多在低利率時期舉債購入辦公大樓的業主,在面臨貸款到期再融資時,將陷入估值縮水、難以借到足夠資金的困境。

工業與倉儲地產的黎明:電商時代的寵兒

然而,在辦公室的陰霾之下,商業地產的另一端卻是陽光普照。電子商務的蓬勃發展,以及全球供應鏈重組帶來的「在地化」庫存需求,引爆了對物流中心、倉儲設施等工業地產的巨大需求。這類資產的空置率維持在歷史低位,租金持續強勁成長。這就好比台灣的科學園區周邊的廠房與倉儲,在全球供應鏈重組與半導體需求驅動下,價值水漲船高,成為投資市場的寵兒。此外,受惠於強勁就業市場與高漲房價的長租公寓(Multifamily),其基本面也相對穩健。

銀行業的壓力測試:誰是最大的風險承擔者?

商業地產的困境,最終會透過貸款鏈條傳遞至金融體系。美國約有5.6兆美元的商業地產貸款,其中近一半由銀行持有。而這其中,最大的曝險集中在資產規模較小的區域性銀行。大型全國性銀行(如摩根大通、美國銀行)的商業地產貸款僅佔其總資產的5%左右,而對於數千家中小型銀行而言,這個比例高達17%至22%。

這讓人不禁回想起日本1990年代泡沫經濟破裂後,許多地方銀行(日文稱「地銀」)因深陷不動產不良債權而倒閉或被迫合併的連鎖反應。當時,這些地方銀行與地方不動產開發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資產價格崩跌時一同被拖入深淵。

那麼,美國的區域性銀行會重蹈日本「地銀」的覆轍嗎?情況既有相似之處,也有本質不同。相似之處在於,這些中小銀行確實是金融體系中較為脆弱的一環。然而,不同之處更為關鍵:首先,當前美國銀行的整體資本適足率遠高於次貸危機前與日本泡沫時期,具備更強的損失吸收能力。其次,風險高度集中在「辦公大樓」這一特定類別,而非像日本當年那樣是所有類型不動產的全面崩盤。根據估算,銀行業持有的辦公大樓貸款約4600億美元,即使出現10%的極端損失(次貸危機時期的水準),對整個銀行體系的資本衝擊依然在可控範圍內。

因此,商業地產危機對美國銀行業最大的衝擊,可能不是系統性的償付危機,而是長期的「獲利能力侵蝕」。銀行需要為潛在的壞帳增加撥備,這會直接壓縮利潤。同時,信貸標準的收緊將影響其放貸業務的成長。對於那些業務高度集中在商業地產貸款的小型銀行來說,未來幾年將會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

歷史的借鏡:日本「失落三十年」的啟示

談到不動產引發的金融危機,日本的經驗是無法繞過的教科書。1990年代初,東京地價的崩盤刺破了史上最大的資產泡沫之一,不僅讓日本經濟陷入了長達數十年的停滯,即所謂的「失落三十年」,更催生了一個關鍵的經濟學概念——「資產負債表衰退」。

當不動產等資產價格暴跌,企業和家庭的資產端大幅縮水,但負債端的貸款卻絲毫不減,導致資產負債表嚴重受損。此時,即便利率降至零,理性的企業主也會將所有現金流優先用於償還債務,而非擴大投資或招募。整個社會陷入了「去槓桿」的漫長泥沼,經濟失去動力。

美國當前的商業地產危機,特別是辦公大樓的困境,是否會引發類似的「資產負債表衰退」?答案是:局部會,但全局不會。美國經濟的韌性、多元性以及政策反應速度,都遠非當年的日本可比。危機主要集中在特定資產類別與特定區域,而非全面性的系統崩塌。聯準會與政府更傾向於快速介入,避免問題惡化。

然而,日本的教訓依然深刻:處理不良資產的過程將是漫長而痛苦的。美國各大城市中心可能會出現一批價值暴跌、乏人問津的「殭屍大樓」,它們將在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內,持續拖累地方經濟與相關銀行的資產負債表。

投資者的羅盤:在分歧中尋找新常態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為台灣的投資者描繪出一個更清晰的圖像:

1. 美國房地產不是單一市場,而是高度分化的兩個世界。 住宅市場基本面穩健,風險可控;商業地產則面臨深刻的結構性挑戰,其中辦公大樓是重災區,而工業地產等領域則前景光明。

2. 這不是2008年的重演。 當前風險的性質與範圍,與次貸危機有著本質區別。系統性金融崩潰的機率極低,但一場針對特定資產類別和部分金融機構的「慢刀子割肉」式的痛苦調整,已經在所難免。

3. 區域性銀行的獲利能力將面臨嚴峻考驗。 儘管大規模倒閉潮不太可能發生,但投資者應對那些商業地產貸款佔比較高的小型銀行保持警惕。

對於尋求全球資產配置的投資者而言,當前的局面既是挑戰也是機會。關鍵在於辨識風險、看清分歧。盲目恐慌或一概而論,都可能錯失良機或踩中地雷。美國商業地產市場正在發生的,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而是一次深刻的、由科技和社會變遷驅動的結構重塑。理解這一點,才能在這片看似波濤洶湧的水域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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