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無法迴避的綠色成本革命,正以驚人的速度席捲亞洲。過去,碳排放被視為企業營運的必然產物,一種可以被外部化的成本;如今,它正迅速轉變為資產負債表上一個清晰可見、且日益沉重的數字。這場變革的核心驅動力,來自於歐盟的「碳邊境調整機制」(CBAM),這項常被稱為「碳關稅」的政策,已在2023年開始試行,預計2026年正式收費。它如同一只巨大的槓桿,撬動了全球供應鏈的遊戲規則,迫使亞洲各國政府不得不正視碳定價這個議題,否則其出口導向的經濟體將面臨巨大的競爭劣勢。
在這股浪潮下,亞洲各國正以前所未有的決心,建構自己的碳定價體系。從中國大陸到韓國,再到東南亞的印尼與越南,一種名為「總量管制與排放交易體系」(Emissions Trading System, ETS)的模式,正成為主流選擇。然而,這條路並非坦途。亞洲的碳市場普遍面臨著碳價過低、市場流動性不足、以及政策設計尚待完善等多重挑戰。與此同時,台灣選擇了一條略有不同的道路——從2025年開始徵收「碳費」。兩種制度,孰優孰劣?在這場攸關未來產業競爭力的關鍵賽局中,台灣的企業家與投資者,又該如何洞察先機、趨吉避凶?這不僅是一道環保議題,更是一堂攸關企業生存與發展的必修課。
亞洲碳交易市場的現況與困境
所謂的「總量管制與排放交易體系」(ETS),可以理解為一個由政府主導的「污染排放權」市場。首先,政府會針對特定產業(通常是電力、鋼鐵、水泥等高耗能產業)設定一個年度的總排放量上限(Cap),這就是「總量管制」。接著,政府會將這個總量以「排放配額」(allowance)的形式,透過免費或拍賣的方式分配給受管制的企業。如果一家企業透過技術升級,實際排放量低於其擁有的配額,那麼多出來的額度就可以在市場上賣給其他排放超標的企業,這就是「交易」。
這個制度的理論優勢在於,它利用市場「看不見的手」來找出成本最低的減碳方法。減碳效率高的企業能因此獲利,而效率低的企業則必須付出更高的成本,從而激勵整體產業朝向低碳轉型。歐盟的ETS自2005年實施以來,已成功將其管制範圍內的碳排放量降低了約50%,證明了其長期有效性。
然而,當這個模式移植到亞洲時,卻出現了些許「水土不服」的症狀。
巨龍與猛虎的實驗場:中國與韓國的挑戰
中國大陸於2021年啟動了全國性的碳市場,單就覆蓋的排放量而言,是全球規模最大的ETS,初期主要納入管制發電產業約2,200家重點排放單位,年覆蓋溫室氣體排放量超過45億噸二氧化碳當量。然而,這個龐大的市場卻長期受困於「低價」與「低流動性」的困境。其碳價長期在每噸人民幣50-90元(約7-13美元)之間徘徊,遠低於歐盟市場動輒超過80歐元(約85美元)的水準。主要原因在於初期的配額發放過於寬鬆,市場供過於求,且交易參與者僅限於受管制的企業,缺乏金融機構等第三方參與者來提升市場活躍度。
鄰近的韓國,其ETS(K-ETS)起步更早,自2015年就已實施,是東亞地區的先行者。K-ETS的設計更為成熟,涵蓋的產業範圍也更廣。儘管如此,它同樣面臨挑戰。由於經濟波動以及過度仰賴免費配額,韓國碳價也曾一度低迷。雖然近年來透過引入拍賣機制、逐步收緊配額等改革措施,價格有所回升至每噸約8美元,但仍遠未達到能有效驅動大規模低碳投資的水準。這兩個亞洲主要經濟體的經驗顯示,一個成功的碳市場,不僅需要宏大的規模,更需要精巧的制度設計,包括合理的總量設定、有力的價格穩定機制,以及多元的市場參與者。
日本的金融創新:氣候轉型債券的豪賭
面對同樣的減碳壓力,日本選擇了一條更具金融創新色彩的道路。日本政府提出了「綠色轉型」(Green Transformation, GX)策略,並在2023年啟動了其自家的ETS。但其最大的亮點,是與金融市場的深度綁定。日本計畫發行高達20兆日圓(約1,200億美元)的「氣候轉型債券」。這筆巨額資金將提前投入未來十年的綠色技術研發與產業轉型中。而償還這筆債券的資金來源,正是未來ETS的拍賣收入以及計畫開徵的化石燃料附加費。
這種「寅吃卯糧」的模式,實質上是將未來的碳成本,轉化為當前的綠色投資動能。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透過前期的巨大投入,能夠成功催生新一代的綠色產業,從而確保日本在全球低碳經濟轉型中的領先地位。對比中韓兩國在現有市場機制內的修補,日本的模式顯然更具前瞻性與侵略性,試圖一步到位解決「資金」和「減碳」兩大難題。
鏡像對比:台灣的「碳費」之路與ETS有何不同?
在亞洲鄰國紛紛投身於複雜的ETS建構時,台灣依據2023年通過的《氣候變遷因應法》,選擇了從「碳費」起步。這兩種路徑存在根本性的差異,也將對企業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
一價定江山 vs. 市場看不見的手
碳費制度,本質上是一種「以價制量」的碳稅。由政府環保主管機關直接針對排碳大戶(目前規劃為年排放量超過2.5萬噸的企業)的排放量,設定一個明確的費率(例如每噸新台幣多少元)。對企業而言,它的優點是簡單、明確、可預測。企業可以輕易地計算出自己未來的碳成本,並將其納入財務規劃。然而,其缺點是政府很難精準地設定出一個「最適費率」。費率定得太低,則無法有效驅動減碳;定得太高,又可能衝擊產業競爭力,引發所謂的「碳洩漏」風險,即企業為規避碳成本而將生產轉移到環保法規較寬鬆的國家。
相比之下,ETS是「以量制價」。政府只控制總排放量,而價格則交由市場供需決定。理論上,這能更有效率地分配減碳資源。但它的缺點是,碳價的波動性較大,對企業的經營規劃帶來更多不確定性。同時,建立一個穩定、有效、且不易被操縱的碳交易市場,需要極高的監管能力與制度設計經驗。
美國經驗的啟示:加州模式的成功與挑戰
在探討這兩種模式時,我們可以參考美國的經驗。美國聯邦層面並未實施統一的碳定價,但在州層級,加州的「總量管制與交易」計畫是全球最成功的ETS典範之一。自2013年啟動以來,加州碳市場不僅有效促進了州內減排,更重要的是,其配額拍賣已為州政府帶來超過250億美元的巨額收入。這些資金被強制投入到支持再生能源、電動車、以及弱勢社群氣候適應等項目上,形成了一個良性的「綠色投資循環」。
加州的成功,恰恰凸顯了目前亞洲多數ETS市場的弱點——缺乏有效的收入產生機制。免費配額比例過高,導致政府無法從碳定價中獲取足夠的資金來支援更宏大的綠色轉型。這也為台灣未來的碳費制度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考方向:碳費的收入,是否也應該像加州一樣,明確地專款專用,以加速台灣自身的能源轉型與產業升級?
CBAM兵臨城下,台灣企業的生存策略
無論台灣最終選擇碳費、ETS,或是兩者並行的混合模式,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是:碳的「免費時代」已經結束。對於以出口為導向的台灣企業,尤其是那些直接或間接向歐洲市場供貨的廠商,歐盟的CBAM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CBAM的運作邏輯是,當台灣的產品(初期涵蓋鋼鐵、鋁、水泥、化肥、電力和氫氣等)要出口到歐盟時,進口商必須根據產品在生產過程中產生的碳排放量,向歐盟購買等量的「CBAM憑證」。憑證的價格與歐盟ETS的碳價掛鉤。然而,若該產品在台灣生產時,已經支付了本地的碳費或碳稅,這筆費用就可以在購買CBAM憑證時獲得抵減。
這意味著一個殘酷的現實:如果台灣的碳定價(無論是碳費或未來可能的ETS價格)遠低於歐盟,那麼我們的出口商只是將原本應該留在台灣、用於支援本地綠色轉型的資金,變相地「上繳」給了歐盟。這筆錢,與其讓別人賺走,不如留在自己家裡。因此,從國家策略的高度來看,建立一個與國際標準(特別是歐盟)有可比性的、有意義的碳定價水準,已是刻不容緩。
對企業而言,消極等待政府公布最終費率已不再是選項。積極的應對策略應包含以下幾個層面:
1. 碳盤查與碳足跡管理:企業必須立即著手精確計算自身的碳排放量,不僅是生產過程中的直接排放,更要涵蓋上下游供應鏈的間接排放。這不僅是為了應對法規,更是為了找出減碳熱點,為後續的成本控制打下基礎。
2. 能源效率提升與製程最佳化:這是最直接、也是投資回報最快的減碳路徑。更新老舊設備、導入智慧化能源管理系統、最佳化生產流程,都能在降低碳排放的同時,減少能源支出,創造雙贏。
3. 擁抱再生能源:積極採購綠電、或投資自建太陽能光電等再生能源設施,不僅能降低自身的碳足跡,更能在未來建立起品牌的「綠色形象」,這在高階消費品與B2B供應鏈中正成為日益重要的競爭優勢。
結論:從碳成本到綠色競爭力的轉捩點
亞洲的碳定價浪潮,正從政策探討階段,迅速進入市場實踐階段。中國與韓國的經驗告訴我們,建立一個有效的碳市場充滿挑戰;日本的模式則展示了金融創新在推動綠色轉型中的巨大潛力。台灣選擇從碳費起步,是一條相對穩健的路,但其成敗的關鍵,在於能否設定一個有意義的價格,並建立起一個透明、有效的資金運用機制,將收來的費用轉化為推動整個社會低碳轉型的催化劑。
對於身處其中的企業家與投資者而言,這場變革既是挑戰,更是前所未有的機會。過去以成本和效率為核心的競爭邏輯,如今必須加入「碳」這個全新的維度。那些能夠率先洞察趨勢、將碳管理內化為企業核心策略、並將「低碳」轉化為自身產品與服務競爭力的公司,將不僅能安然度過這場綠色成本革命的衝擊,更有可能在這場全球性的產業重新洗牌中,脫穎而出,成為下一個時代的贏家。碳定價的時代已經來臨,這不再是一個選項,而是一個攸關未來生存與否的轉捩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