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的天空中，無人機的身影無處不在，從數千美元的商用四軸機到精密導引的巡弋飛彈，它們深刻地改變了現代戰爭的樣貌。然而，這場衝突所揭示的，或許僅是未來空戰的序幕。想像一下，當一架先進的第五代或第六代戰鬥機，如F-35或未來的F-X，不再是單打獨鬥的孤狼，而是率領著一群具備人工智慧、能自主作戰、甚至可為長機犧牲的無人僚機時，天空的規則將被如何改寫？這並非科幻電影的情節，而是正在全球軍事強權之間激烈上演的「忠誠僚機」（Loyal Wingman）競賽。這場技術革命的核心，是將飛行員的戰術決策能力與無人機的低成本、高風險承受力及AI賦予的自主性完美結合，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有人-無人協同作戰」（Manned-Unmanned Teaming, MUM-T）模式。這不僅僅是一種新武器的誕生，更是一場顛覆百年空戰思維的典範轉移。本文將深入剖析這場正在重塑全球制空權的技術革命，從引領風潮的美國「協同作戰飛機」（CCA）計畫，到中國、俄羅斯等國的積極追趕，並特別從亞洲的視角，探討與台灣息息相關的日本及台灣自身在此浪潮中的戰略應對與產業機會，為投資者與商業決策者提供一份洞察未來的清晰藍圖。
何謂「忠誠僚機」？一場顛覆百年空戰思維的革命
傳統上，我們熟悉的無人機，如美軍的MQ-9「死神」（Reaper），主要由地面控制站的人員遠程遙控，執行長時間的偵察或對地打擊任務。它們更像是空中的「狙擊手」，而非靈活的「戰鬥員」。然而，「忠誠僚機」或更正式的稱呼「協同作戰飛機」（Collaborative Combat Aircraft, CCA），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它的核心思想是：讓一架有人駕駛的主戰飛機（長機），能夠在空中直接指揮控制一至數架高性能的噴射無人機（僚機）。這些無人僚機不再是被動的遙控飛機，而是具備高度自主性的人工智慧「隊友」。它們能夠自主飛行、規避威脅、執行長機下達的複雜指令，例如前出偵察、實施電子干擾、吸引敵方火力、甚至發射武器攻擊目標。
我們可以將其比喻為一支高科技的空中足球隊。駕駛F-35的飛行員就像是經驗豐富的明星中場，負責觀察全局、制定戰術；而他身邊的數架CCA，就是速度飛快、技術精湛、且不畏懼衝撞的前鋒與後衛。中場指揮官一聲令下，這些AI隊友便能立即執行精妙的戰術配合，完成過去單一球員無法想像的複雜攻防。
這種模式的革命性優勢體現在幾個關鍵層面：
1. 成本效益與「可消耗性」：一架第五代戰鬥機如F-35的造價動輒超過一億美元，損失一架都令人痛心。而一架CCA的目標成本可能控制在2000萬至3000萬美元，甚至更低。這意味著指揮官可以派遣這些相對「廉價」的僚機去執行最高風險的任務，例如突破敵方嚴密的防空網、探測敵方雷達位置或作為誘餌。這種「可消耗的戰力」（Attritable）概念，讓空軍能以可接受的成本維持大規模的空中力量。
2. 戰力倍增與作戰半徑擴大：一架F-35可能只能攜帶有限的飛彈，但若協同一組各攜帶額外彈藥的CCA，整個編隊的火力將呈倍數增長。CCA也能作為感測器節點，大幅延伸長機的偵察範圍，或作為通訊中繼站，確保在複雜電磁環境下的通訊暢通。這等於是將長機的能力，以模組化的方式擴展到更廣闊的空域。
3. 決策優勢與生存力提升：飛行員可以安坐在相對安全的後方，命令CCA前出執行危險的「踹門」任務。僚機收集到的戰場資訊能即時回傳，幫助飛行員建立更完整的戰場態勢感知，從而做出更優越的戰術決策。這不僅極大提升了任務成功率，更重要的是，將最寶貴的資產——經驗豐富的飛行員——置於風險最低的位置。
總而言之，「忠誠僚機」的出現，正從根本上改變空戰的成本結構、戰術運用和作戰哲學。它不再是簡單的「一對一」單挑，而是轉變為「一對多」的體系對抗，AI與人類智慧的結合，將成為未來制勝天空的關鍵。
美國領跑：從XQ-58A到「協同作戰飛機」的宏大藍圖
在這場全球競賽中，美國無疑是跑得最快、佈局也最深遠的領先者。其發展路徑清晰地展現了從技術驗證到大規模戰略部署的決心。
美軍最初的探索始於一系列驗證計畫，其中最知名的當屬由美國空軍研究實驗室（AFRL）主導、克雷托斯防務（Kratos Defense & Security Solutions）公司開發的XQ-58A「女武神」（Valkyrie）無人機。XQ-58A自2019年首飛以來，便成為「忠誠僚機」概念的最佳代言人。它成功地與F-22「猛禽」和F-35「閃電II」等第五代戰機進行了編隊飛行與數據鏈通訊測試。更具突破性的是，在後續的試驗中，AI軟體已經能夠在沒有人類直接干預的情況下，自主控制XQ-58A完成飛行任務，驗證了AI作為「副駕駛」的可行性。
XQ-58A的成功，為美國空軍注入了強大信心，促使其正式啟動了規模空前的「協同作戰飛機」（CCA）計畫。這不再是一個小規模的實驗專案，而是一個旨在採購至少1000架、甚至可能多達2000架無人僚機的龐大建軍計畫。其目標是為未來的「次世代空優」（NGAD）戰機以及現有的F-35機隊，各配備兩架CCA，形成「1+2」的標準作戰編隊。
美國空軍已選定五家頂尖國防承包商——波音（Boeing）、洛克希德·馬丁（Lockheed Martin）、諾斯洛普·格魯曼（Northrop Grumman）、通用原子（General Atomics）以及新創公司安杜里爾（Anduril）——進入下一階段的競標。這場巨額合約的爭奪戰，匯集了美國航空產業的全部精英。這就好比是全球半導體界的台積電、三星、英特爾同時競逐下一代製程的桂冠，其競爭的激烈程度與技術含量可見一斑。
美國的戰略意圖非常明確：利用CCA的低成本與規模優勢，應對來自中國等潛在對手的挑戰。在廣闊的西太平洋戰區，數量將與品質同等重要。透過大量部署CCA，美軍希望能夠抵銷對手在戰機數量上的優勢，並在高端衝突中以「可負擔的數量優勢」（Affordable Mass）取得勝利。這場由美國主導的空中作戰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推進，其成果將深刻影響未來數十年的全球軍力平衡。
全球競賽白熱化：龍爭虎鬥的各國方案
美國在「忠誠僚機」領域的高調推進，引發了全球性的連鎖反應。世界各主要軍事強權都意識到，若不在這場變革中佔據一席之地，將可能在未來的空戰中處於絕對劣勢。一場圍繞著AI、無人系統和隱形技術的軍備競賽已然展開。
中國的追趕與野心：FH-97A的全面佈局
作為美國的頭號戰略競爭者，中國在無人機領域早已展現出強大的研發與製造能力。在「忠誠僚機」概念上，中國同樣不落人後。由航天科技集團研發的FH-97A「飛鴻」忠誠僚機，早在2022年的珠海航展上就已公開亮相，其發展進度令外界高度關注。
從公開的資訊看，FH-97A的設計理念與美國的CCA非常相似，具備優異的隱形外型設計，並強調多功能性。它不僅可以作為戰鬥機的「感測器延伸」，前出執行偵察與目標標定任務，還能攜帶電子干擾設備，壓制敵方防空系統，為有人戰機開闢安全的突擊走廊。更重要的是，它被設計為能夠與殲-20等中國主力隱形戰機進行深度協同，形成一個高效的空中作戰體系。中國的目標顯然是在質與量上同步追趕，建立一支能與美軍匹敵的現代化空軍。
俄羅斯的雙軌策略：「獵人」與「雷霆」
傳統陸軍強國俄羅斯，在面對這場空戰革命時，則採取了更具其特色的「雙軌」策略。第一條路線是發展重型、具備強大攻擊能力的S-70「獵人」（Okhotnik）無人戰鬥機。這款採用飛翼佈局的隱形無人機體型巨大，接近傳統戰鬥機，其設計目標是作為蘇-57第五代戰機的重裝夥伴，能夠攜帶大量彈藥執行縱深打擊任務。
另一條路線則是更接近美國概念的、成本較低的輕型無人機「雷霆」（Grom）。「雷霆」的定位是作為米格-35等戰機的僚機，執行偵察、電子戰和對地支援等多樣化任務。這種高低搭配的策略，反映了俄羅斯在國防預算有限的情況下，試圖兼顧高端戰力突破與規模化裝備的務實考量。
歐洲與其他國家的探索
歐洲各國雖然在步伐上稍慢，但也紛紛啟動了各自的研發計畫。法國達梭公司主導的「神經元」（nEUROn）無人機驗證計畫已行之有年，其技術成果將為法德西聯合研發的「未來空戰系統」（FCAS）中的無人僚機部分奠定基礎。英國也曾有過雄心勃勃的「蚊式」（Mosquito）計畫，雖然該計畫後續因預算因素被中止，但其探索的低成本製造與模組化技術，對業界仍有深遠影響。
此外，韓國也展現了強烈的企圖心，其國防科學研究所（ADD）與大韓航空合作開發的「低可觀測性無人僚機系統」（LOWUS）原型機已經亮相，計畫與其自製的KF-21戰機協同作戰。甚至連印度也在其「勇士」（CATS Warrior）計畫下，積極發展本土的忠誠僚機。這場競賽的參與者越來越多，充分說明「有人-無人協同」已成為全球空軍發展不可逆轉的共同趨勢。
亞洲視角：日本與台灣的戰略應對
這場由美國引領的空戰革命，對身處地緣政治前沿的東亞國家，尤其是日本和台灣，產生了極為深遠的戰略影響。如何應對這一新趨勢，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關乎未來生存與安全的國防大計。
日本的謹慎佈局：整合次世代戰機F-3計畫
作為美國在亞洲最堅實的盟友，日本航空自衛隊一直密切關注著「忠誠僚機」的發展。日本的策略是將無人協同作戰能力，直接整合進其下一代主力戰機F-3（或稱F-X）的整體開發藍圖中。這個龐大的計畫由日本國防產業的領頭羊——三菱重工（Mitsubishi Heavy Industries, MHI）主導，並與英國、義大利進行國際合作。
日本的構想是，未來的F-3戰機將作為一個空中指揮控制中心，指揮多架不同功能的無人機協同執行任務。這些無人機可能包括負責偵察的「斥候」、負責電子戰的「干擾者」，以及攜帶大量飛彈的「空中彈藥庫」。這種佈局反映了日本一貫的精緻、謹慎與高度整合的產業風格。對日本而言，發展忠誠僚機不僅是為了提升作戰效能，更是維持其在區域內技術優勢、應對周邊日益增長軍事威脅的關鍵一步。其模式更傾向於打造一個高度客製化、與F-3戰機深度綁定的「專屬無人機隊」，而非美國追求的通用化、大規模生產的模式。
台灣的挑戰與機遇：從中科院到漢翔的產業鏈潛力
對台灣而言，「忠誠僚機」概念所蘊含的「不對稱作戰」潛力，具有無可比擬的吸引力。面對數量上佔有絕對優勢的潛在對手，如何以創新、低成本且高效的方式提升防衛能力，始終是台灣國防的核心課題。忠誠僚機的「可消耗性」與「戰力倍增」特性，完美契合了台灣的需求。
目前，台灣的無人機研發主力集中在國家中山科學研究院（NCSIST）。中科院已成功開發出「騰雲」等大型長航時無人偵察機，積累了豐富的飛控、數據鏈與系統整合經驗。雖然目前尚未有完全對標美國CCA的噴射式隱形僚機公開，但這無疑是未來發展的必然方向。發展本土的忠誠僚機，可以讓台灣的F-16V機隊戰力倍增，飛行員能在相對安全的距離外，指揮無人僚機執行高風險的制海、制空或防空壓制任務，極大提升戰場生存率與防衛韌性。
從產業角度看，這也為台灣的國防及航太供應鏈帶來了新的機遇。以負責F-16V升級與國造「勇鷹」高教機的漢翔航空工業（AIDC）為核心，台灣已經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航空製造與維修體系。若能將中科院的研發能量與漢翔的生產製造能力有效結合，並整合台灣在電子、資通訊及AI領域的強大民間實力，台灣完全有潛力打造出具備成本效益和技術特色的無人作戰飛機。這不僅能強化國防自主，更能帶動相關產業鏈的升級，成為台灣繼半導體之後，另一個值得關注的「隱形冠軍」領域。
拆解產業鏈：誰是這場空戰革命的幕後贏家？
一場顛覆性的軍事技術革命，往往伴隨著龐大的產業鏈重塑與價值轉移。對於投資者而言，理解「忠誠僚機」背後的供應鏈結構，是挖掘潛在機會的關鍵。其產業鏈與傳統先進軍機高度重合，但價值重心正悄然轉移。
總成與機體：巨頭的遊戲
如同傳統戰機，處於產業鏈最頂端的是具備總成與系統整合能力的國防巨頭。在美國，這是洛克希德·馬丁、波音、諾斯洛普·格魯曼的天下；在日本，則是三菱重工；在台灣，最具潛力的無疑是漢翔航空工業。這些企業不僅負責機體結構的設計與製造，更關鍵的是要將發動機、航電、武器、AI系統等數千個子系統完美整合成一個可靠的作戰平台。這是一個資本密集、技術門檻極高的領域，是巨頭們的主戰場。
動力心臟：渦輪扇發動機的技術壁壘
發動機是飛機的「心臟」，也是技術壁壘最高的環節之一。忠誠僚機需要的是成本可控、推力適中、可靠耐用的中小型渦輪扇發動機。美國的通用電氣（GE Aviation）、普惠（Pratt & Whitney）在此領域擁有絕對優勢。然而，為了實現CCA的低成本目標，業界正在積極探索使用數位分身（Digital Twin）技術、3D列印等新方法來降低研發與製造成本，這為航太領域的精密加工與特種材料供應商帶來了新的成長空間。
隱形與材料：看不見的戰爭
為了在現代高強度對抗中生存，隱形能力是忠誠僚機的標配。這不僅僅是氣動外型的設計，更依賴於先進的複合材料與雷達吸波塗層。從碳纖維複合材料、陶瓷基複合材料到各種特殊的金屬合金，對輕量化、高強度、耐高溫且具備吸波特性的新材料需求將持續擴大。這場「看不見的戰爭」，將由材料科學領域的領先企業主導。
智慧大腦：AI與電子系統的決勝點
這或許是忠誠僚機產業鏈中價值增長最快的部分。一架僚機的真正價值，不在於飛得多快，而在於它有多「聰明」。其核心是自主決策的AI演算法、高抗干擾的數據鏈、以及精密的感測器（雷達、光電探測系統等）。這意味著，過去在戰機中佔比固定的航電系統，其價值與複雜性將大幅提升。這不僅為傳統的軍工電子企業如雷神（Raytheon）、BAE Systems等帶來商機，更為擁有強大AI演算法、晶片設計與軟體開發能力的新創科技公司，打開了進入國防供應鏈的大門。台灣的科技產業優勢，在此領域具有絕佳的切入潛力。
結論：新空戰時代的投資啟示
「忠誠僚機」的崛起，不僅僅是軍事領域的一項技術革新，它預示著一個全新空戰時代的到來。在這個時代，空中的主導權將不再單純由最先進的單一平台決定，而是取決於一個由人類智慧與人工智慧共同組成的、具備彈性、韌性與成本效益的作戰體系。
從美國CCA計畫的宏大佈局，到中、俄等國的奮起直追，再到日、韓、台等亞洲國家的積極應對，我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趨勢線：未來的國防投資，將大量流向無人化、智慧化與體系化的解決方案。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與產業決策者而言，這場變革帶來了挑戰，更帶來了深刻的啟示。首先，它凸顯了發展不對稱戰力的重要性與可行性，為台灣的國防自主指明了具體的技術路徑。其次，它揭示了一個龐大且高附加值的產業鏈，從航太級的特殊材料、精密加工，到最尖端的AI演算法與感測器技術，都蘊含著巨大的商業潛力。台灣的產業優勢，特別是在半導體、資通訊與人工智慧領域，與未來空戰的核心需求高度契合。
這場天空中的革命才剛剛開始，它將在未來十年內深刻重塑全球國防產業的面貌。對於能夠洞察先機、提前佈局的國家與企業而言，這片由AI與數據鏈編織而成的全新空域，無疑是一片充滿機遇的藍海。密切關注這場競賽的領跑者，理解其背後的技術驅動力與產業鏈結構，將是把握下一波國防與科技產業趨勢的關鍵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