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投資者為市場短期波動而焦慮的同時，一場關乎數億人未來的寧靜革命，正在全球退休金管理領域悄然上演。這場革命不僅影響著我們每個人的老年生活品質，更預示著未來數十年全球資本市場的流動方向與價值取向。當台灣的投資人仍在為勞保基金的永續性爭論不休時，遠在英國、日本與美國的退休金巨擘們，已經開始用全新的思維與策略，重新定義「退休」這件事。它們的每一個決策，從制度設計的根本變革，到投資標的的價值重塑，都可能成為影響未來全球經濟格局的關鍵變數。本文將深入剖析近期全球三大經濟體在退休金領域的關鍵動態，並探討這些看似遙遠的變革，能為身處台灣的我們帶來何等深刻的啟示。
英國模式的啟示：集體共擔風險，能否成為退休金的「第三條路」？
長久以來，全球的退休金制度主要在兩條路徑上擺盪：一條是「確定給付制」（Defined Benefit, DB），另一條則是「確定提撥制」（Defined Contribution, DC）。前者如同台灣的勞保舊制，由雇主或政府承擔所有投資風險，保證員工退休後能領取固定金額，但這也造成了巨大的財政壓力；後者則類似台灣的勞退新制，風險完全由個人承擔，雇主僅負責按月提撥固定比例的薪資到個人帳戶，退休金的多寡完全取決於個人帳戶的投資績效，這讓許多不擅理財的民眾對退休生活充滿不確定性。
面對這兩難困境，英國政府近期正式批准了一項名為「集體確定提撥制」（Collective Defined Contribution, CDC）的創新方案，試圖開創第三條路。
什麼是CDC計畫？介於傳統兩制之間的新解決方案
CDC計畫的核心概念在於「風險共擔」。它不像DC制那樣讓每個人孤軍奮戰，而是將所有參與者的資金匯集到一個龐大的共同基金中，由專業機構進行統一的長期投資管理。這個模式的巧妙之處在於，它既不對個人承諾一個「保證給付」的固定金額，從而避免了DB制那樣的沉重負擔；但它透過集體的力量，將市場波動的風險和成員長壽的風險在一個更大的群體內分攤平滑。
簡單來說，想像一下，原本你只有一個小小的退休金帳戶，市場一個大浪打來可能就損失慘重。但在CDC計畫中，你的資金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整個基金的規模足以抵禦短期風浪，並能配置更高比例的資金於股票、基建等長期高報酬資產，從而為所有成員謀求更高的長期收益。根據英國政府的估算，與個人單打獨鬥的DC計畫相比，CDC計畫有望將勞工的退休收入提升高達60%。
為何英國要推動CDC？個人與國家的雙贏算盤
對個人而言，CDC提供了一種更穩定、報酬更高的退休收入來源。它免去了個人在退休時面對複雜投資選擇的煩惱，並提供類似終身俸的定期給付，讓人們更能安心規劃晚年生活。研究顯示，近四分之三的英國DC計畫參與者，都希望能獲得有保障的退休收入，CDC正好滿足了此一需求。
對國家而言，CDC的吸引力更大。這些匯集起來的龐大資金池，將成為投資本國關鍵基礎設施、高科技新創企業及綠色能源轉型的強大資本後盾。近期，英國政府宣布成立由20家最大退休金機構與保險公司組成的投資聯盟「Sterling 20」，目標正是引導退休金儲蓄投入區域經濟發展。CDC計畫的推廣，無疑將為這類國家級的策略性投資注入源源不絕的活水，創造就業機會，提振整體經濟。
台灣的借鏡：勞退新制的下一步？
反觀台灣，目前主流的勞退新制屬於典型的DC計畫，超過千萬名勞工的退休金各自獨立，風險自負。雖然提供了自選投資平台的選項，但參與率始終不高，多數人的資金仍停留在政府代操的保守收益率。英國的CDC模式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考方向：我們是否能在現有的個人帳戶基礎上，引入更多「集體化」、「風險共擔」的機制？例如，設立由政府主導或特許的大型CDC基金，讓即將退休或不願自行投資的民眾，能選擇將其個人帳戶資金轉入，以換取更穩定平滑的長期報酬。這不僅能提升民眾的退休保障，更能將龐大的退休儲蓄，更有效地引導至台灣需要長期資金投入的策略性產業。
日本巨鯨的轉身：全球最大退休基金GPIF為何擁抱「影響力投資」？
如果說英國的變革著眼於制度的底層設計，那麼日本的焦點則放在了投資哲學的演進上。掌管著超過225兆日圓（約1.7萬億美元）資產的日本政府年金投資基金（GPIF），是全球規模最大的退休基金，其一舉一動都足以牽動全球資本市場的神經。近期，GPIF宣布了一項重要合作，任命美國金融服務巨頭紐約梅隆銀行（BNY Mellon）作為其另類投資的數據提供方，此舉的背後，正是一場從傳統ESG邁向「影響力投資」的深刻轉變。
不只賺錢，更要創造價值：從ESG到影響力投資
過去幾年，ESG（環境、社會、公司治理）投資已成為顯學，投資者在追求財務報酬的同時，也關注企業是否善盡社會責任。然而，GPIF認為這還不夠。他們現在更強調「影響力投資」（Impact Investing），要求投資不僅要「避免作惡」（例如不投資高污染產業），更要「主動行善」，也就是將資金明確投向那些能對社會和環境產生可衡量、正面影響的企業或專案。
為了精準評估投資的「影響力」，高品質、可分解的數據至關重要。這正是GPIF與BNY合作的核心目的。透過先進的數據管理與分析，GPIF希望能清晰地看到其龐大投資組合中的每一筆錢，究竟在解決氣候變遷、促進社會公平等方面，產生了多大的實際效益，並研究這些「影響力」與長期投資報酬之間的正向關聯。
GPIF的規模與策略：與台灣勞動基金的對比
GPIF的資產規模，大約是台灣整體勞動基金（截至2024年9月約為6.8兆新台幣）的十倍以上。作為一個橫跨全球市場的「普遍所有者」（Universal Owner），GPIF深知，只有整個市場的永續性提升，它才能獲得穩定的長期報酬。因此，它的投資策略早已超越了單純的選股，而是致力於透過其資本影響力，引導全球產業走向更永續的未來。
相較之下，台灣的勞動基金雖然也開始關注ESG議題，但在投資決策上仍主要以財務報酬為核心考量，對於「影響力投資」的探索尚處於起步階段。GPIF的轉身提醒我們，作為長期資本的守護者，退休基金的角色不應只是被動的市場參與者，而應是推動社會進步的積極力量。當全球最大的退休基金都已將「創造社會價值」視為其核心職責時，台灣的監管機構與基金管理者，也應思考如何讓我們的退休金，在保值增值的同時，為台灣的永續發展做出更具體的貢獻。
美國的兩極故事：高風險高報酬的私募股權的豪賭 vs. 穩健的企業年金
美國的退休金市場則呈現出一幅更為複雜且兩極化的圖景。一方面，部分公共退休金系統為了追求高報酬，大膽地將資金重押在高風險的私募股權（Private Equity, PE）；另一方面，整體企業退休金的財務狀況卻在穩健的市場表現下，達到了十多年來的最佳水平。
奧勒岡州的豪賭：重押私募股權的利與弊
美國奧勒岡州的公共退休金系統，是全美最早投資私募股權的基金之一。截至目前，其投資組合中有多達27.1%的資金配置在私募股權，遠高於全美公共退休金10.4%的平均水平。在過去低利率的時代，這種高槓桿的投資策略為其帶來了豐厚的報酬，年化報酬率長期跑贏公開市場。
然而，時移世易。在全球利率急升的背景下，這種策略的風險也暴露無遺。首先，高利率大幅增加了私募股權基金進行槓桿收購的融資成本，侵蝕了利潤空間。其次，許多被投資企業面臨沉重的償債壓力，經營風險劇增。更重要的是，私募股權資產流動性極低、估值不透明的特性，使得基金在需要現金時難以變現。奧勒岡州的案例為所有退休基金敲響了警鐘：過度依賴單一高風險資產，無異於一場豪賭。
對於習慣保守投資的台灣投資人而言，奧勒岡州的例子尤其值得警惕。台灣的勞動基金對於另類投資的配置比例極為謹慎，私募股權等高風險資產佔比很低。這雖然在多頭市場中可能錯失一些超額報酬，但在當前高利率、高不確定性的環境下，這種穩健策略反而成為了保護民眾退休資產的重要防線。
另一面風景：美國企業退休金的財務狀況改善
與奧勒岡州的險棋形成對比的是，美國整體企業退休金的資金狀況正持續改善。根據多家機構的最新數據，美國前百大企業DB計畫的平均「融資比率」（即資產涵蓋負債的比例）已攀升至106.5%，創下自2007年金融海嘯前以來的最高水平。這主要得益於強勁的股市表現推升了資產價值。這一趨勢顯示，在一個成熟的退休金體系中，只要有穩健的資產配置和有利的市場環境，傳統的DB計畫依然可以維持健康的運作。
全球趨勢下的反思：台灣的課題
綜合英國、日本、美國的最新動態，我們可以為台灣的退休金改革與個人投資規劃，歸納出三個核心課題：
1. 制度設計的創新：台灣勞退新制單純的DC模式，將過多風險轉嫁給個人。英國的CDC模式提供了一個平衡個人保障與國家發展的創新思維，值得台灣政策制定者深入研究其可行性。
2. 投資哲學的提升層次：日本GPIF從ESG到影響力投資的演進，標誌著長期資本的新使命。台灣的退休基金應思考如何超越單純的財務指標，將資金與國家的永續發展目標（如能源轉型、長照產業、數位基礎設施）更緊密地結合。
3. 風險管理的智慧：美國奧勒岡州的案例凸顯了在另類投資中平衡風險與報酬的重要性。對於個人投資者而言，這同樣是一個提醒：在規劃自己的退休投資組合時，切忌將雞蛋放在同一個高風險的籃子裡，多元化與長期穩健的資產配置，永遠是退休理財的基石。
退休金的議題，從來不只是政府或基金管理者的事，它與我們每個人的未來息息相關。看懂全球退休金巨擘的佈局與變革，不僅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監督政府的政策，更能啟發我們以更宏觀、更長遠的視角，規劃自己的退休藍圖。在這場全球性的退休金革命中，沒有人是局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