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美國金融科技圈發生了一場劇烈地震。專為金融科技公司提供後端銀行服務的平台Synapse宣告破產，導致其合作的多家金融科技公司客戶資金被凍結，超過十萬名終端用戶的存款一度無法動用。這起事件不僅震驚了華爾街，更像一記警鐘，猛然敲醒了那些長期仰賴「代理銀行」（Sponsor Bank）模式運作的金融科技新創們。一直以來，這些公司以挑戰者之姿，憑藉靈活、創新的形象示人，刻意與傳統銀行劃清界線。但如今，一個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將命脈交到他人手中，隨時可能面臨斷炊的風險。
這或許正是近年來一股愈演愈烈的趨勢背後的深層原因：那些曾經標榜「顛覆銀行」的金融科技獨角獸，正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排隊申請成為一家「真正的銀行」。從線上個人理財平台SoFi、支付巨頭Stripe到加密貨幣交易所Coinbase，這些響亮的名字都已採取行動或公開表示，正在認真考慮申請美國的銀行執照。這形成了一個有趣的悖論：為何這些以敏捷和低監管束縛為傲的科技公司，願意主動戴上傳統銀行業沉重的法規枷銬？這場看似「自投羅網」的申照大戰，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商業邏輯與策略考量？本文將深入剖析此一趨勢，並透過比較美國、日本及台灣的不同監管路徑，為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家提供一個全新的觀察視角。
銀行執照的魔力：為何金融科技巨頭甘願被「收編」？
對於一家金融科技公司而言，取得銀行執照不只是一張許可證，它更像是一場徹底的「體質改造」。這意味著更高的合規成本、更嚴格的資本要求，以及無處不在的監管審查。然而，驅使它們前仆後繼投入這場豪賭的，是三大難以抗拒的誘因。
誘因一：規模化後的必然選擇—掌握低成本資金的聖杯
金融科技公司，特別是從事放貸業務的公司，其初期的資金來源大多是「批發融資」，例如向大型銀行借款或發行證券。這種模式成本高昂且極易受到市場利率波動的影響。相較之下，傳統銀行最核心的優勢在於能夠吸收大眾存款。這些來自活期或定期帳戶的資金，成本極低且穩定，是銀行賴以賺取淨利差（Net Interest Margin）的基石。
當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放貸規模達到數十億甚至數百億美元時，每一分資金成本的降低，都將直接轉化為巨大的利潤。以成功轉型的SoFi為例，該公司在2022年成功收購一家小型社區銀行並取得全國性銀行執照後，其財務表現發生了質變。根據其財報數據，取得執照後，SoFi的資金成本下降了超過150個基點（1.5個百分點）。這看似微小的數字，卻為其每年節省了數億美元的利息支出，使其迅速扭虧為盈，成為少數實現獲利的上市金融科技公司。對於追求長期穩健經營的成熟金融科技公司來說，擺脫對昂貴批發資金的仰賴，建立自己的低成本存款基礎，是從「燒錢擴張」邁向「穩定獲利」的必經之路。
誘因二：擺脫「代理人」模式—奪回產品與營運主導權
在美國，絕大多數金融科技公司都採用一種稱為「銀行即服務」（Banking-as-a-Service, BaaS）的模式運作。簡單來說，它們自己不持有執照，而是與一家持有執照的小型社區銀行合作，由後者提供帳戶、支付清算、發行簽帳金融卡等底層金融服務，金融科技公司則專注於打造前端的用戶體驗與產品設計。這種模式讓新創公司得以用「輕資產」的方式快速切入市場，但其弊病也隨著公司規模的擴大而日益凸顯。
首先是營運上的掣肘。所有新產品的推出、行銷活動的調整，甚至用戶介面上一個像素的改動，都可能需要得到合作銀行的批准。這種層層審批的流程，嚴重拖慢了以速度見長的科技公司的創新步伐。其次，合作銀行出於風險考量，往往會設定嚴格的業務限制，例如信貸客戶的最低信用分數、高風險商家的交易上限等，這限制了金融科技公司服務更廣泛客群的能力。最致命的則是系統性風險，Synapse的破產就是血淋淋的教訓。當代理銀行自身出現監管問題或經營危機時，與其合作的金融科技公司將面臨服務中斷甚至倒閉的風險。因此，自己持有執照意味著將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能夠直接與監管機構溝通，直接對接Visa、Mastercard等支付網路，從而實現真正的產品自主和營運獨立。
誘因三：短暫的政策紅利窗口
近年來，美國的金融監管機構，如貨幣總稽核署（OCC）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對來自非傳統申請者的銀行執照申請，態度從過去的審慎保守轉向更為開放。監管高層多次公開表示，歡迎負責任的創新，並願意評估來自金融科技公司的新商業模式。這為金融科技產業創造了一個寶貴的時間窗口。許多公司高層認為，必須「趁熱打鐵」，在監管環境相對友善的時期完成申請，因為未來的政府或監管領導層可能會再次收緊政策。這種不確定性，為這場申照競賽增添了幾分急迫感。
執照之路不易行：並非所有玩家都適合的豪賭
儘管銀行執照的誘惑巨大，但通往銀行的道路卻佈滿荊棘。這是一項耗時數年、花費動輒超過千萬美元的巨大工程，且成功率並無保證。對於金融科技公司來說，必須在策略、路徑和估值三個層面做出艱難的抉擇。
策略的抉擇：成為銀行 vs. 擁有銀行
美國的銀行執照體系相當複雜，但對金融科技公司而言，主要有兩條路徑。第一條是申請傳統的商業銀行執照，這意味著公司的母公司也將被視為「銀行控股公司」（Bank Holding Company），受到聯準會的嚴格監管，其所有業務活動都必須與金融相關。這條路相當於讓整家公司「成為」一家銀行，SoFi和LendingClub走的就是這條路。
第二條路則是申請所謂的「豁免特許」，例如「產業貸款公司」（Industrial Loan Company, ILC）執照。這種執照允許公司的母公司從事非金融業務（例如商業或科技），同時擁有一家受FDIC保險的銀行子公司。這相當於「擁有」一家銀行，而不是讓整個集團都被納入銀行監管。支付公司Block（前身為Square）旗下的Square Financial Services就是透過ILC執照營運。這條路徑給了母公司更大的經營彈性，但也限制了銀行子公司的業務範圍。對業務多元的科技巨頭來說，ILC是更具吸引力的選擇，但這類執照在政治上也更具爭議性。
買或自己蓋？收購與從零申請的兩難
決定了要走哪條路後，下一個問題是如何實現。最直接的方式是「從零申請」（de novo），也就是白手起家成立一家新銀行。這種方式的好處是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藍圖設計銀行的技術架構、企業文化和產品策略，沒有任何歷史包袱。然而，申請過程極其漫長，需要向監管機構提交長達數千頁的詳盡商業計畫，並經歷嚴苛的審查。
另一條捷徑是「收購」（M&A），即買下一家現有的小型銀行，然後將其改造為符合自身需求的數位銀行。SoFi就是透過收購一家資產僅5億多美元的加州社區銀行，快速取得了全國性銀行執照。收購的好處是速度快，可以跳過FDIC對新設銀行存款保險的審批流程。但缺點也很明顯：首先，要找到一個規模合適、股東願意出售且沒有太多歷史遺留問題（如呆帳、老舊的IT系統）的標的並不容易。其次，整合一家傳統銀行與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企業文化，本身就是一項巨大的挑戰。
估值魔咒：從科技股變銀行股的代價
對上市公司或即將IPO的金融科技公司而言，一個普遍的擔憂是，一旦獲得銀行執照，市場是否會將其從高估值的「科技股」降級為低估值的「銀行股」？從數據上看，這種擔憂不無道理。一般而言，科技公司的估值常以市銷率（Price-to-Sales）或本益比（Price-to-Earnings）來衡量，倍數可達數十倍；而傳統銀行的估值則多以股價淨值比（Price-to-Book）衡量，通常僅在1到2倍之間。
然而，深入分析後會發現，決定估值的關鍵因素並非「執照」本身，而是公司的「商業模式」。如果一家公司主要收入來自利息，其商業模式更接近銀行，估值自然會向銀行靠攏。反之，如果其收入主要來自手續費、軟體服務等非利息收入，市場仍然會給予其更高的科技股估值。例如，美國運通（American Express）同時擁有銀行執照和龐大的支付網路，其估值就遠高於傳統商業銀行。因此，對金融科技公司而言，挑戰在於如何在享受銀行執照帶來的低成本資金優勢的同時，維持其以科技和服務驅動的輕資產業務模式，向投資人證明自己是一家「不一樣的銀行」。
他山之石：從日本與台灣經驗看金融科技的監管路徑
美國金融科技產業正在經歷的這場從「顛覆者」到「持牌者」的演變，並非全球唯一的模式。鄰近的日本和台灣，由於監管哲學和市場環境的不同，走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其經驗極具參考價值。
日本模式：從生態圈到金融帝國的樂天經驗
日本的樂天集團（Rakuten）堪稱是全球非金融企業跨足金融業最成功的典範。從電子商務起家，樂天逐步建立起一個涵蓋電商、旅遊、電信、數位內容的龐大生態圈。在此基礎上，樂天順勢推出了信用卡、證券、保險，並最終成立了樂天銀行。與美國金融科技公司多半是單點突破（如支付、放貸）不同，樂天的策略是將金融服務作為其龐大生態系統的「黏著劑」。用戶可以在樂天市場購物，用樂天卡支付，將點數存入樂天銀行，再用樂天證券投資。這種模式下，銀行執照不是一個孤立的工具，而是打通整個生態圈、實現數據閉環和用戶鎖定的關鍵基礎設施。樂天的成功表明，當科技公司擁有強大的應用場景和用戶基礎時，金融執照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綜效。
台灣模式：特許制下的「鯰魚」們—LINE Bank的啟示
台灣面對金融科技的浪潮，則採取了一種更為審慎的「頂層設計」模式。金管會並未像美國那樣開放給所有符合條件者申請，而是在2019年以「特許制」的方式，僅發放了三張純網銀執照，給予由科技巨頭、金融機構和電信業者組成的聯盟團隊，包括連線商業銀行（LINE Bank）、樂天國際商業銀行（Rakuten Bank）和將來銀行（Next Bank）。
這種模式的背後，反映了台灣監管機構的核心思路：希望引進科技業的「鯰魚」，來刺激傳統金融業加速數位轉型，但同時又要將風險控制在一個可管理的範圍內。相較於美國由市場力量驅動、優勝劣汰的演化路徑，台灣的模式更像是在一個精心設計的實驗場中進行的受控實驗。LINE Bank挾其在台灣巨大的社群平台優勢，迅速累積了大量用戶，其產品設計和用戶體驗也確實為市場帶來了新意。然而，這些純網銀也面臨著獲利困難的巨大挑戰。台灣的經驗顯示，監管的引導可以加速市場的啟動，但最終能否成功，仍取決於業者能否找到可永續的商業模式，以及如何在既有金融巨頭的夾縫中求生存。美國的趨勢給台灣的啟示是，即便擁有創新的前端體驗，若缺乏穩定且低成本的資金來源（即存款），長期的競爭力仍將面臨嚴峻考驗。
結論：金融業的未來—是融合還是楚河漢界？
美國金融科技產業的「申照熱」，標誌著這個產業正在從青春期的野蠻生長，邁向成年期的成熟穩重。這不再是一個關於「顛覆 vs. 被顛覆」的簡單故事，而是一個關於「融合與演化」的複雜敘事。那些最成功的金融科技公司，正在學習銀行的風險控管與合規紀律；而最具前瞻性的傳統銀行，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擁抱科技與數位創新。兩者之間的界線，正變得日益模糊。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和企業家而言，這股來自大洋彼岸的浪潮帶來了深刻的啟示。首先，它再次印證了金融業的本質—無論科技如何變革，對穩定資金的掌控權和與監管機構的互信關係，始終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核心。其次，它揭示了不同監管模式下的發展路徑差異。美國的自由演化模式催生了巨頭，但也伴隨著更高的風險；台灣的特許引導模式確保了穩定，但也可能限制了創新的爆發力。未來，如何在鼓勵創新與維持穩定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將是所有市場參與者共同的課題。這場由金融科技公司發起的銀行執照爭奪戰，不僅僅是企業策略的轉變，它更預示著下一個十年全球金融服務產業競爭格局的重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