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9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知識觀察家讀《市場設計》:當市場觸及禁忌:厭惡情緒的經濟學邊界

讀《市場設計》:當市場觸及禁忌:厭惡情緒的經濟學邊界

讀《市場設計》:當市場觸及禁忌:厭惡情緒的經濟學邊界

禁忌邊界上的交易:市場與人性的複雜交織

在人類社會的經濟活動中,市場被視為配置稀缺資源的強大工具。然而,當我們談論市場時,腦海中浮現的往往是證券交易所的繁忙、超市貨架上的商品流動,或是網路購物平台的便捷。這些看似由供需法則主宰的場景,卻未能涵蓋市場全貌。事實上,有些交易,儘管潛在需求龐大且能帶來顯著效益,卻因觸及深層的道德與社會禁忌而遭到排斥,甚至被法律明令禁止。這類「令人厭惡的交易」(repugnant transactions)——從馬肉買賣到器官交易,再到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歷程——挑戰了傳統經濟學對市場效率的單一追求,揭示了金錢、道德與社會規範在塑造市場邊界上的複雜作用。埃爾文·羅斯在《市場設計》一書中,精闢地剖析了這些禁忌如何限制市場的自由運作,並引導我們思考,在倫理框架內,市場設計如何尋求創新的解決方案,在效率與公平之間找到平衡。本文將深入探討何謂「厭惡的交易」,金錢化如何引發道德排斥,倫理禁忌下的市場創新之道,以及市場邊界如何由社會共識所鑄就,最終呈現市場與人性的深邃交織。

何為「厭惡的交易」:社會共識的隱形手

「厭惡的交易」並非簡單的個人好惡,更不是對「噁心」的生理反應,例如,加州禁止食用馬肉,並非因為馬肉在生理上令人作嘔,而是源於社會對「吃馬肉」這一行為的道德抵觸。這種交易的本質,在於一部分人自願參與其中,而另一部分人卻強力反對他們這麼做。它與「負外部性」有所區別,負外部性是指交易直接傷害了未參與其中的第三方,例如噪音污染。然而,厭惡的交易的旁觀者通常不會直接受到生理或經濟上的損害,他們的反對源於對社會秩序、人性尊嚴或特定價值觀的堅守。

「厭惡」的標準從來不是普遍且恆定的,它因時、因地、因文化背景而異,且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演變。歷史上對奴隸制的普遍接受,到如今被全球視為最令人厭惡且非法的制度,便是最鮮明的例證。在美國憲法第十三修正案通過後,即使是自願的「契約奴役」也同樣被禁止,體現了社會對人身自由不可交易的堅定共識。類似地,中世紀歐洲教會曾長期禁止收取利息的借貸行為,視之為「高利貸」而厭惡,並強加於基督徒。而如今,銀行業已成為全球經濟的核心支柱,這項曾經令人厭惡的交易已完全被主流社會所接受。這種態度的轉變,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提出的「倫理上勉為其難的活動,如何轉變為天職」的詰問,恰好捕捉了這種社會價值觀的深層變革。

同性婚姻的合法化進程,則是當代社會厭惡情緒快速轉變的實例。在許多地區和歷史時期,婚姻被定義為一男一女的結合,同性婚姻被視為禁忌。然而,隨著社會對平等權利的認知深化,麻薩諸塞州於2004年通過法院裁決使同性婚姻合法化,此後全球多地也陸續跟進。這項轉變展示了法律如何能強制性地打破舊有的社會厭惡,也反映出厭惡情緒在年輕一代中消退的趨勢。

然而,並非所有厭惡都指向同一方向。例如,一夫多妻制在《聖經》故事中可見,並在伊斯蘭世界被廣泛接受,但在西方社會卻被嚴格禁止。近年來,一些一夫多妻制的支持者甚至藉由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勢,挑戰禁止多配偶婚姻的法律。這些案例共同指出,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並非簡單地拋棄舊有厭惡,而是不斷地重塑、審視甚至產生新的厭惡,這使得「厭惡」本身極難預測和規範。這也為市場設計者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戰:在處理這類交易時,不僅要考量效率,更要尊重、理解並有時巧妙地繞開這些深植人心的社會禁忌。

金錢化交易的道德排斥:當價格觸及禁區

「有些東西,一旦談錢就變味了。」這句俗語精準地捕捉了「金錢化交易的道德排斥」這一核心洞察。許多行為或物品,在不涉及金錢交換時,可能被視為無私、高尚甚至受到社會保護,但一旦貼上價格標籤,即刻引發強烈的社會厭惡和道德爭議。這種現象不僅是個人情感的體現,更深刻地反映了社會對某些特定價值和人性的理解。例如,無償捐獻腎臟被視為生命之禮,但若允許腎臟買賣,其潛在的救命效益卻難以壓過社會的道德反彈。類似的,收養孩子、愛情,甚至提供性服務,在自願無償時可能被接受,但一旦商業化,往往引發強烈反感,甚至被法律禁止。

人們對「金錢化交易」產生厭惡,主要源於三種深層擔憂:

首先,是物化(Commodification)的擔憂。當某些事物一旦可以用金錢買賣,它們就可能被歸類為冰冷、可交易的商品,從而喪失其原有的道德、情感或神聖價值。人的身體器官、生育能力、甚至情感與人際關係,這些被認為具有超越金錢價值的領域,一旦被物化,就可能觸及社會的道德底線。例如,出售腎臟可能被視為將人體的一部分降格為可交易的財產,貶低了人的尊嚴和身體的完整性。

其次,是脅迫(Coercion)與剝削(Exploitation)的擔憂。高額金錢報酬可能對貧困或弱勢群體構成難以拒絕的強大誘惑,使他們在看似自願的交易中,實際上承受了被迫的壓力,從而面臨被剝削的風險。在器官買賣的黑市中,供腎者往往因經濟絕境而被迫出賣器官,不僅可能報酬微薄,更面臨術後缺乏醫療照護、健康受損的巨大風險。這種交易被認為是非自願的「自願」,因為其背後潛藏著深刻的經濟不平等,迫使人們出於生存考量而做出違背本意的選擇。

最後,是「滑坡效應」(Slippery Slope)的擔憂。允許某種交易貨幣化,即使當下看來無害甚至有益,也可能引發一系列不可預見的社會變化,最終導致社會滑向一個比預期更冷漠、更不道德的方向。這種擔憂往往難以明確表達,其核心是恐懼「一旦開了先例,後果不堪設想」。例如,如果腎臟買賣合法化,社會可能對貧困群體的困境視而不見,認為他們可以透過出售器官來解決問題,從而減弱了對社會保障和福利制度的支援。這就可能導致更深層次的社會不公,並侵蝕社會互助的倫理基礎。

為了具象化這些擔憂,可以想像在嚴格監管下出售活體腎臟的情景。即使是經濟學家群體,對此也存在巨大分歧。但當討論延伸至「在嚴格監管下出售活體心臟」(意味著賣方死亡)時,幾乎所有人都會放下手,表明即使是看似理性的選擇,也存在不可逾越的道德邊界。這強調了對他人厭惡情緒的尊重,即便自己不完全認同其判斷點。

在面對這些深層次的道德排斥時,市場設計者不能簡單地以效率之名要求社會讓步。相反,他們必須理解這些禁忌的存在,並思考如何在不觸及這些「禁區」的前提下,透過創新的設計來實現類似的目標。這不僅是對經濟學理論的挑戰,更是對社會倫理底線的尊重。

倫理禁忌下的市場創新:在限制中尋找生機

當市場觸及不可跨越的倫理禁忌,傳統的金錢化交易無法進行時,市場設計的真正智慧便在於如何在限制中尋找創新,以非貨幣化的方式滿足社會需求。這正是《市場設計》一書中最引人入勝的篇章,其中,腎臟交換機制(Kidney Exchange)被譽為一項突破性的市場發明,它在避免觸發「器官買賣」的道德厭惡前提下,顯著增加了腎臟移植的數量,挽救了無數生命。

腎臟交換機制的誕生,源於對「雙重需求巧合」難題的解決。傳統上,若一位患者A需要腎臟,而其親屬或朋友B願意捐獻,但因血型或免疫排斥不匹配而無法進行。同時,另一位患者C也面臨類似困境,其親屬D願意捐獻,卻與C不匹配。如果幸運地發現B的腎臟與C匹配,而D的腎臟與A匹配,那麼兩對不匹配的患者-捐獻者組合就可以進行「交叉交換」,形成一個雙向循環(A-B -> C, C-D -> A)。這種「以腎換腎」的實物交換,巧妙地繞過了金錢買賣的倫理禁忌。

然而,僅靠雙向交換的機會是有限的。為了最大化移植數量,市場設計者需要創造一個「厚實」的市場,匯集足夠多的患者-捐獻者配對,並透過先進的演算法來識別更複雜的交換機會。埃爾文·羅斯及其合作者設計的演算法,不僅能處理雙向循環,更能促成三方甚至多方循環。更具突破性的是,該演算法成功整合了「非定向捐獻者」(Undirected Donor),即那些無私願意為陌生人捐獻腎臟的活體捐獻者。這些非定向捐獻者就像「點燃」了一條移植鏈的起點:一位非定向捐獻者將腎臟捐給匹配池中的一位患者,該患者的親屬隨後將腎臟捐給另一位患者,如此循環,形成一條連鎖移植鏈。這種鏈條不需回到起點,使得單一的無私捐獻能促成多例移植。

這種創新的市場設計克服了傳統匹配市場常見的「擁塞」和「不安全」問題。透過建立全國範圍的患者和捐獻者資料庫,市場厚度大大增加,大大提升了匹配成功率。先進的演算法負責處理複雜的匹配組合,減少了人工協調的擁塞。為了確保交易安全,所有手術必須同步進行,或者在非同步鏈中,讓受捐者先接受移植,捐獻者後捐,以降低因反悔導致的損失。更重要的是,系統設計確保了參與者可以安全、誠實地披露真實偏好,無需擔心策略性行為會導致劣勢。

腎臟交換的成功,不僅是技術的勝利,更是倫理與效率平衡的典範。它展示了市場設計如何在法律和道德的限制下,創造出既高效又能被社會接受的解決方案。類似的例子也存在於伊斯蘭金融體系。由於伊斯蘭教法禁止收取利息,傳統的借貸模式被視為厭惡。然而,市場設計者並未束手無策,而是創新性地發展出「符合教法」的金融產品,例如透過銀行持股並收取租金的方式來替代傳統房貸。這些案例共同證明,當金錢交易不可行時,市場設計能透過智慧的規則創新,在非貨幣化的邊界上找到生機,滿足人們的真實需求。這種在倫理框架內尋求解決方案的思路,為理解市場與社會的互動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市場邊界的社會共識:設計、規範與演變

市場並非自然而然地完美運作,其邊界、規則與可交易性,無一不受到社會共識的深刻影響。這種共識體現在法律、規範、道德信念,甚至是潛意識的集體偏好中,共同劃定了哪些交易被允許、哪些被禁止,以及哪些形式的交易才能被接受。市場設計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優化,更是一場不斷與社會共識對話、協商、乃至挑戰的藝術。

首先,法律與規範是社會共識最直接的體現。加州禁止餐館出售馬肉,或全球範圍內禁止買賣人體器官,這些法律規定明確了市場的「禁區」。即使這些禁令可能效率低下,甚至催生黑市,它們也反映了社會對特定價值(如動物福利、人體尊嚴)的堅守。羅斯指出,這些法律通常是由旁觀者而非直接參與者推動,因為厭惡情緒往往源於對他人交易的道德判斷。然而,法律的制定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如美國禁酒令時期,試圖透過禁止市場來進行市場設計,反而催生了大規模的地下犯罪活動,證明了粗暴的禁止有時弊大於利。

其次,道德情操與文化習俗在市場邊界上扮演了隱形而強大的角色。有些交易在特定文化中被視為禁忌,在另一文化中卻被接受,甚至在同一文化中也會隨著時間演變。收取利息的行為從中世紀的罪惡轉變為現代金融的基石;一夫多妻制在某些地區被禁止,在另一些地區則被允許。這些並非源於效率考量,而是社會集體對「何為正當」的界定。市場設計者必須意識到這些文化細微差異,因為一個在某地成功的機制,可能因觸及另一地的道德禁忌而失敗。例如,羅斯提出的有償器官捐獻方案,儘管在經濟學上合理,但因「物化」和「剝削」的擔憂,在全球範圍內推行困難重重。即使在伊朗合法化器官買賣,其社會評價也與無償捐獻截然不同。

再者,市場設計本身就是對社會共識的積極回應與引導。當直接的金錢交易不可行或引發厭惡時,市場設計者透過創造非貨幣化的交易機制,來繞開禁忌,達成社會效益。腎臟交換機制正是典範,它將「買賣」轉化為「互助交換」,將道德困境轉化為合作的機會。這種設計需要確保交易的安全性、公平性與透明度,使參與者能夠放心、真誠地表達偏好。紐約市和波士頓的公立學校擇校系統也印證了這一點,透過設計策略免疫機制,讓家長能依真實偏好填報志願,增強了市場的公平性和可信度。

最後,社會共識是一個動態演變的過程。新的技術不斷催生新的交易形式,也隨之引發新的厭惡情緒。例如,代孕技術的發展帶來了新的生育市場,引發了對人類精子、卵子和代孕服務商業化的道德爭議。網際網路和智慧型手機的普及使得資料交易成為可能,但關於個人隱私資料所有權和使用權的討論才剛剛開始,預計未來將有更多法律和規範來界定其市場邊界。市場設計者不能將社會共識視為靜止不變的約束,而應將其視為互動的對象,在設計中預見可能的道德挑戰,並不斷調整方案,以實現市場功能與社會價值的和諧共生。透過市場設計,我們得以洞察,市場的自由與效率,最終仍受制於並服務於人類社會所共同維護的倫理與價值體系。

市場的倫理羅盤:重塑人類合作的願景

《市場設計》一書透過對「厭惡的交易」的深刻剖析,揭示了市場遠非單純由供需法則驅動的冰冷機制,它是一項古老而複雜的人類制度,其運作始終與社會的道德情操、文化習俗及法律規範緊密交織。我們探討了何為「厭惡的交易」,區分其與負外部性及生理厭惡的本質差異;分析了金錢化交易如何引發深層的道德排斥,其根源在於對物化、脅迫與滑坡效應的擔憂;見證了在倫理禁忌下,市場設計者如何以腎臟交換和伊斯蘭金融為典範,透過創新機制在限制中尋找生機;最終,我們認識到市場邊界並非固定不變,而是由不斷演變的社會共識所塑造。這四大洞察共同支撐起一個核心主軸:成功的市場設計,不僅追求效率,更必須將倫理與人性的複雜維度納入考量,方能在市場的自由與社會的價值之間尋求和諧共存。

市場設計者如同社會的工程師,他們不再僅僅解釋世界如何運作,更主動地介入其中,設計、修復並創造市場。這是一個從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轉變,從理論解釋到實踐介入的跨越。他們在腎臟移植、教育選擇乃至金融市場等看似迥異的場域中,應用共通的設計原則:確保市場的「厚度」(足夠的參與者與機會)、解決「擁塞」(高效處理交易)、保障「安全」(信任與策略免疫),並提升「便捷性」。然而,當市場觸及「厭惡的交易」時,這些技術性原則顯得不夠充分。此時,市場設計的真正精髓在於,如何在不挑戰社會深層道德禁忌的前提下,創造出既能滿足需求又符合倫理的替代路徑。

這本書不僅是經濟學的洞見,更是對人類合作潛力的肯定。它提醒我們,即便是最棘手、最容易引發道德爭議的稀缺資源配置問題,也可能透過巧妙的制度設計找到解決方案,而非一味地訴諸禁止。市場,作為人類集體智慧的結晶,其最終目標應是促進人類福祉,而非僅僅創造財富。

展望未來,隨著科技不斷演進,新的市場形式將層出不窮,對個人資料、人工智慧服務甚至生命形式的交易,都可能觸發全新的道德討論和社會厭惡。此時,埃爾文·羅斯所倡導的市場設計理念將更顯其價值:它提供了一個倫理羅盤,引導我們在不斷變化的經濟景觀中,以謙遜之心,探尋更智慧、更公平、更人道的市場之路。我們應當持續詰問:在不斷拓展的市場邊界上,我們是否正以設計的智慧,而非禁令的粗暴,來重塑人類合作的願景,讓市場真正成為造福社會的工具?

相關文章

LINE社群討論

熱門文章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