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業的戰場正在轉移。過去幾年，當高階主管們在會議室裡激辯是否該擁抱區塊鏈技術時，一場無聲的軍備競賽已悄然展開。如今，當煙硝稍散，我們看見的不再是「為何做」（Why）的戰略躊躇，而是「如何做」（How）的執行肉搏。一場劃時代的產業變革，已從未來式的概念探討，轉為現在進行式的市場份額爭奪戰。最近一份針對瑞士金融高管的《2025年展望調查》便揭示了這個驚人轉變：高達86%的金融機構已制定了正式的區塊鏈策略，相較前一年度的58%，成長幅度驚人。這不再是創新部門的實驗性專案，而是直接攸關客戶增長與流失的核心業務。這場變革的核心，主要圍繞著三大戰場：加密貨幣的普及、資產代幣化的深耕，以及穩定幣的主導權之爭。瑞士，這個全球金融的傳統重鎮，其轉型的軌跡，恰好為身處亞太樞紐、同樣面臨數位轉型壓力的台灣金融業，提供了一面最清晰的鏡子。透過對比日本的積極佈局與台灣的審慎步伐，我們將能更深刻地理解這場競賽的本質，以及台灣在這場全球金融新秩序重塑過程中的機會與挑戰。
第一戰場：加密貨幣 — 從邊緣創新到主流標配
加密貨幣，曾是銀行家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蠻荒地帶，如今卻已成為財富管理版圖中不可或缺的一塊。它不再是少數科技愛好者的投機遊戲，而是高淨值客戶資產配置的標準選項。這場轉變的核心驅動力，已從「追求創新」的品牌形象，轉變為「滿足客戶需求」的商業現實。
從「計畫中」到「已上線」：瑞士經驗的啟示
瑞士的經驗尤其具有指標性。調查顯示，超過六成的瑞士銀行已經推出了加密貨幣交易與託管服務，而已制定相關計畫的比例更是高達75%。這意味著，對於瑞士的銀行客戶而言，透過熟悉的銀行App買賣比特幣或以太幣，已如同購買股票或基金一樣稀鬆平常。更值得注意的是，挑戰的重心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移。一年前，阻礙銀行投入的最大因素是「缺乏業務優先級」，言下之意是高層認為時機未到或看不見明確商機。然而今天，最大的挑戰變成了「合規性」與「IT系統整合」。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訊號：戰爭已經從「要不要打」，變成了「後勤與法規如何跟上」的階段。銀行不再質疑加密貨幣的商業價值，而是開始投入大量資源解決將這個新資產類別無縫融入現有金融體系的工程問題。這就如同過去券商將線上交易系統整合進傳統營業廳一樣，是技術服務於商業需求的必然過程。從蘇黎世聯邦銀行（Zürcher Kantonalbank）這樣的大型公營銀行高調宣布提供加密貨幣服務，我們可以看到，這股趨勢已從小型私人銀行蔓延至整個金融體系。
日台對比：監管沙盒與市場需求的拉鋸戰
將視角拉回亞洲，日本與台灣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景。日本在監管上採取了相對積極的「清晰化」路徑。自從2017年將加密貨幣納入《資金決濟法》管理後，日本金融廳（FSA）為交易所頒發許可牌照，建立了一套明確的遊戲規則。這使得像三菱日聯金融集團（MUFG）、瑞穗金融集團（Mizuho Financial Group）等傳統金融巨頭，能夠放心地透過合作或投資的方式，參與加密資產市場，探索服務客戶的可能性。他們深知，與其讓客戶資金流向監管外的灰色地帶，不如在可控的範圍內提供服務，將價值留在體系內。
相比之下，台灣的步伐顯得謹慎許多。台灣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金管會）目前的主要方針是要求虛擬資產服務提供商（VASP）遵守洗錢防制法（AML）規範，並發布了指導原則，但對於銀行直接參與加密貨幣交易與託管，始終未鬆口。這種「管幣不管鏈」、「管平台不管銀行」的策略，雖然降低了金融體系的直接風險，但也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局面：台灣的投資者對加密資產的需求真實存在，但本土銀行卻無法提供相關服務。資金只能流向海外平台，或是國內規模較小的VASP。這不僅讓銀行錯失了新興的業務機會與手續費收入，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與年輕一代客戶建立連結的絕佳契機。瑞士的經驗告訴我們，當市場需求形成氣候，金融機構的參與不僅是選擇，更是必然。台灣銀行業目前所面臨的，正是一場監管審慎性與市場機遇流失之間的無聲拉鋸。
第二戰場：資產代幣化 — 下一代金融基礎設施的基石
如果說加密貨幣是金融業數位轉型的「前菜」，那麼資產代幣化（Tokenization）無疑是真正改變遊戲規則的「主菜」。其核心概念是將現實世界的資產，如股票、債券、不動產甚至藝術品，轉換為區塊鏈上的數位代幣。這不僅僅是資產的數位化，它從根本上改變了資產的發行、交易、清算與結算方式，有望打造一個更高效、更透明、成本更低的金融市場。
瑞士的實踐：挑戰從「商業模式」轉向「合規整合」
瑞士在這方面再次走在全球前沿。得益於其2021年生效的《DLT法案》，為數位證券的發行與交易提供了堅實的法律基礎，瑞士已經擁有了像SIX數位交易所（SDX）和BX Digital這樣受監管的DLT金融市場基礎設施。這意味著，發行一個代幣化的債券，其法律效力與傳統債券完全相同。儘管目前僅有約25%的瑞士銀行正式推出代幣化資產服務，但另有超過三成的銀行正在積極規劃。更有趣的是，與加密貨幣領域相似，阻礙代幣化發展的最大障礙，也從去年的「缺乏商業模式」，轉變為今年的「合規性」。這表明，業界已經不再懷疑代幣化能夠創造價值——例如，透過碎片化高價資產（如商業不動產）來降低投資門檻，或透過智慧合約自動化股息發放來降低後台成本——而是開始著手解決如何將這些創新的金融商品，完美地嵌入現有的風險控制、客戶身份驗證（KYC）與反洗錢（AML）流程中。這是一個從0到1的突破後，進入從1到100的規模化階段所必然面臨的挑戰。
日本的領先與台灣的探索：MUFG的Progmat與金管會的謹慎步伐
在資產代幣化領域，日本的策略展現出驚人的企圖心。由金融巨頭三菱日聯金融集團（MUFG）主導的「Progmat」平台，堪稱亞洲的標竿。它不僅是一個單一的代幣發行平台，而是一個旨在連接發行方、投資人與次級市場的「基礎設施聯盟」。透過與信託銀行、證券公司等數十家機構合作，Progmat正在打造一個涵蓋所有資產類別（包括證券型代幣和穩定幣）的通用數位資產平台。這種「國家隊」式的打法，目標是建立統一的市場標準，降低所有參與者的進入門檻，加速整個生態系的成熟。日本政府對此也樂見其成，相關法規的完善為證券型代幣（STO）的發展鋪平了道路。
反觀台灣，在STO的發展上則採取了「監理沙盒」的實驗模式。雖然金管會已核准數個STO發行案，但受限於募資金額上限、交易對象與次級市場流動性不足等問題，市場反應相對冷淡。這反映出台灣監管單位在開放創新與控制風險之間的高度謹慎。然而，代幣化競爭的關鍵在於基礎設施的建構與市場標準的確立。日本的Progmat模式揭示了，單點的實驗或許能驗證技術可行性，但唯有系統性的、由產業龍頭驅動的基礎設施建設，才能真正釋放代幣化金融的潛力。台灣擁有強大的科技產業與活躍的資本市場，若能由大型金控或證交所牽頭，借鑒日本的聯盟模式，建立一個共通的、受監管的代幣化資產平台，將有機會在這場基礎設施的競賽中迎頭趕上。否則，我們可能再次面臨優秀的企業與資產，選擇到更成熟的海外市場（如日本或新加坡）進行代幣化發行的窘境。
終局之戰：穩定幣 — 國家級的數位貨幣競賽
當加密貨幣提供了新的投資標的，資產代幣化創造了新的數位資產後，一個終極問題浮上檯面：這些數位資產該用什麼來交易和結算？答案，就是穩定幣——一種價值與法定貨幣（如美元、歐元）掛鉤的數位貨幣。這場競賽之所以被稱為「終局之戰」，是因為它不僅關乎金融效率，更直接觸及了貨幣主權與國家金融戰略的核心。一個被廣泛接受的數位瑞士法郎或數位日圓，將是其金融體系在未來數位世界中保持競爭力的關鍵。
歐洲MiCA法規的震撼與瑞士的焦慮感
歐洲的《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法案》（MiCA）已於2024年全面生效，其中對穩定幣的規範尤為嚴格，但也提供了一條清晰的合規路徑。一旦發行商在任何一個歐盟成員國取得許可，便能透過「通行證制度」（Passporting）向全部27個成員國、超過4億人口的市場發行穩定幣。這種單一市場的巨大吸引力，讓瑞士金融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焦慮感。調查中，高達75%的瑞士金融領袖認為，瑞士在穩定幣的發展上「行動過於謹慎」，正在失去其創新優勢。儘管瑞士擁有世界一流的法律與金融環境，但缺乏一個像MiCA這樣宏大、清晰且具備廣大市場腹地的監管框架，使其在吸引全球最頂尖的穩定幣專案時，處於相對劣勢。這場競爭不再是單一國家的內部事務，而是區域經濟體之間的制度競賽。
數位日圓與新台幣穩定幣的未來：一場不得不參與的賽局
日本再次展現了其前瞻性。2023年6月，日本正式實施修訂後的《資金決濟法》，成為全球首個為穩定幣建立全面法律框架的主要經濟體。該法案明確規定，穩定幣必須由持牌銀行、信託公司或資金轉帳機構發行，且必須全額以日圓存款或高流動性資產作為儲備。這不僅保障了用戶資產安全，更重要的是，將穩定幣的發行權牢牢掌握在受監管的金融體系之內。在此框架下，包括MUFG在內的金融機構，正積極準備發行與日圓掛鉤的穩定幣，為其Progmat平台上的代幣化資產交易提供高效的結算工具。
台灣的處境則更為複雜。中央銀行對央行數位貨幣（CBDC）的研究已進行多年，但對於由私營機構發行的新台幣穩定幣，態度始終曖昧不明。金管會的立場也偏向保守，擔心其可能帶來的金融穩定與洗錢風險。然而，全球趨勢已非常明確：無論是央行主導的CBDC，還是受監管的私人穩定幣，一個國家必須擁有自己的數位原生結算工具。否則，未來的台灣金融市場可能充斥著數位美元（如USDC）或數位歐元，這不僅意味著交易成本的增加（需換匯），更可能在深層次上削弱新台幣在數位經濟時代的地位。瑞士的焦慮感，應當成為台灣的警鐘。這是一場沒有棄權選項的賽局，台灣必須盡快在CBDC與監管私人穩定幣之間做出戰略抉擇，並提出清晰的政策路線圖。
結論：給台灣金融決策者的三點啟示
從瑞士的執行深水區，對比日本的國家級佈局，再反思台灣的審慎步伐，我們可以為台灣的金融決策者提煉出三個核心啟示：
第一，正視戰場轉移，從戰略規劃轉向資源投入。 區塊鏈金融已非紙上談兵，而是需要投入大量IT、法遵與營運資源的實戰。銀行高層必須將其視為核心業務轉型，而非邊緣的創新點綴，給予相應的預算與人才支持，解決最棘手的系統整合與合規流程問題。
第二，基礎設施先行，從單點實驗走向平台聯盟。 零星的STO試點難以形成規模效應。台灣需要借鑒日本Progmat的經驗，思考如何由產業龍頭（如大型金控或證交所）牽頭，建立一個開放、共享且受監管的資產代幣化基礎設施，降低整個產業的進入門檻，共同將市場做大。
第三，直面貨幣主權，加速數位新台幣的戰略抉擇。 在穩定幣的全球競賽中，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邊。歐盟MiCA與日本的立法已搶得先機。台灣監管機構必須擺脫「等待與觀望」的慣性，就CBDC或監管私人穩定幣的路徑做出明確決策。擁有一個高效、可信的數位新台幣結算工具，是台灣金融體系在下一個十年保持競爭力與自主性的不二法門。
瑞士金融業已經跨越了猶豫的峽谷，全面進入執行的年代。他們面臨的挑戰，正是台灣即將面對的課題。這場由區塊鏈技術驅動的金融革命，如同百年前從票號到銀行的轉變，浪潮既猛且急，順勢者昌，逆勢者亡。台灣金融業的下一步棋，不僅決定了自身的未來，也將深刻影響台灣在全球新金融格局中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