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房地產台灣房地產日本失落三十年的血淚教訓:台灣房市與銀行業,正在重蹈覆轍嗎?

日本失落三十年的血淚教訓:台灣房市與銀行業,正在重蹈覆轍嗎?

許多人將日本「失落的三十年」歸咎於1985年的《廣場協議》或人口結構老化,但這些宏觀因素往往掩蓋了真正引爆危機的火藥庫——一個內部風險叢生、監管追不上創新的金融體系。當全國上下都沉浸在「土地神話」(相信地價只漲不跌)的狂熱中時,正是金融體系扮演了槓桿的支點,將泡沫吹至極致,最終也成為引爆點。這段歷史不僅是日本的教訓,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每個追求經濟發展的經濟體都可能面臨的陷阱。對於身處類似高房價環境的台灣投資人與企業家而言,理解日本當年金融體系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控,遠比單純歸咎外部因素更有警示意義。

被忽視的灰色地帶:「住專」公司的崛起與覆滅

要理解日本房地產泡沫的金融根源,必須先認識一個在當時扮演關鍵角色,如今卻鮮為人知的機構:「住宅金融專門公司」,簡稱「住專」。這類機構的誕生,本身就是金融管制的產物。在1970年代,日本政府嚴格限制銀行直接承作個人房貸業務,為了繞過這道紅線,各大銀行便聯合出資成立了「住專」這種非銀行金融機構,專門從事房地產信貸。它們不能吸收公眾存款,資金來源完全依賴向母公司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同業拆借。

這模式聽起來有些耳熟,它與1980年代引發美國金融風暴的「儲貸危機」(S&L Crisis)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當時美國的儲貸機構(Savings & Loans)原本也是專注於社區房貸的穩定機構,但在金融自由化的浪潮下,它們被允許從事風險更高的商業地產貸款,最終因大量呆帳而引發倒閉潮。日本的「住專」也走了類似的道路。1985年後,隨著金融管制放寬,銀行獲准親自下場經營房貸業務,「住專」的傳統生意被母公司搶走。為了生存,它們被迫轉向風險更高的領域:對中小企業及不動產開發商發放土地融資。

從1985年到1990年短短五年,「住專」的放款規模從5兆日圓暴增至12.5兆日圓,其中絕大部分流向了企業部門。由於資金成本高於一般銀行(同業拆借利率高於存款利率),「住專」只能追求高風險、高報酬的案件。更糟的是,它們成了母公司銀行的「影子」和風險的「垃圾桶」。當銀行受到信貸總量管制時,便透過旗下的「住專」繼續對房地產客戶放款;當銀行手中有即將變成壞帳的債權時,也可能將其轉嫁給「住專」。這種操作模式,使得「住專」的資產品質從一開始就極為脆弱。

當1991年日本地價開始反轉下跌時,這個金融體系中最脆弱的一環首先斷裂。以土地為主要抵押品的中小地產商應聲倒地,「住專」瞬間被龐大的不良債權淹沒。根據日本大藏省(當時的財政部)的調查,到了1996年,七大「住專」公司的壞帳比例竟高達76%,近5兆日圓的貸款預計血本無歸。最終,這些機構的崩潰不僅自身走向破產,更像推倒了第一張骨牌,將其背後提供資金的各大銀行拖入系統性風險的泥淖,揭開了日本金融危機的序幕。

金融自由化失速:當監管成為「護航艦隊」

「住專」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源於一場立意良善卻配套不足的金融改革。二戰後,為了集中資源支援經濟重建,日本建立了一套高度管制的金融體系,包括嚴格的利率管制、業務範圍限制(分業經營)以及資本流動管制。這種體系在經濟高速成長期確實有效地將社會儲蓄引導至重點產業。然而,到了1970年代,隨著日本企業日益強大,自有資金充裕,開始尋求更多元的融資管道,傳統銀行間接融資的吸引力下降。同時,美國等西方國家也持續施壓,要求日本開放其封閉的金融市場。

內外壓力下,日本從1970年代末期開始,逐步推動金融自由化,放寬利率管制、允許業務混業經營、開放資本市場。這場改革釋放了金融體系的活力,卻也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問題的關鍵在於,監管思維的轉變遠遠落後於市場開放的腳步。日本的金融監管長期以來被稱為「護送船隊模式」,意指監管機構(大藏省)會像護航艦隊一樣,確保船隊中(金融體系)最弱的船隻(體質差的銀行)也不會沉沒。這種「大到不能倒」的隱性擔保,讓金融機構在自由化的浪潮中,普遍採取了極為激進的經營策略。

大型績優企業開始「脫離銀行」,轉向股票、債券市場直接融資,銀行為了維持獲利,被迫將放款重心轉向過去較少接觸的中小企業及不動產、營建業。從1984年到1989年,日本商業銀行對中小企業的貸款餘額翻了一倍多,達到247兆日圓,而這些資金有相當一部分流入了股市與房市投機。與此同時,監管機構卻未能建立有效的風險監控與預警機制,對銀行將資金透過信託或非銀行機構流入高風險資產的行為視若無睹。這種監管的滯後,相當於為一輛高速行駛的賽車拆除了煞車系統,使其在泡沫的道路上失控狂奔。

對比台灣,1990年代初期也經歷了一波金融自由化,開放設立了十幾家新銀行。這雖然促進了競爭,但也引發了過度授信、關係人貸款等亂象,為後來的本土金融風暴埋下伏筆。日本的教訓在於,金融開放本身並非罪魁禍首,但缺乏同步進化的監管體系,尤其是未能打破政府隱性擔保的迷思,將使自由化帶來的風險遠大於效益。

產融結合的詛咒:「主銀行」制度的雙面刃

如果說「住專」是引信,監管失靈是催化劑,那麼日本獨特的「主銀行制度」則是將金融風險與實體經濟牢牢綑綁在一起的結構性因素,它讓泡沫破裂後的衝擊遠超金融領域,演變成全面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主銀行制度是二戰後形成的特殊產融關係。不同於美國企業與銀行間較為疏遠的交易關係,日本的大企業通常會有一家「主銀行」。這家銀行不僅是企業最主要的貸款來源,往往也是其主要股東之一,甚至會派遣人員進入企業董事會參與經營。這種關係在經濟順風時,能有效解決資訊不對稱問題,為企業提供穩定的長期資金。然而,在泡沫時期,這種盤根錯節的關係卻成了一損俱損的死亡螺旋。

首先,它模糊了放款人與所有者的界線。銀行作為股東,樂見企業股價與資產價格上漲,這使得它們在審批貸款時,容易高估以股票和土地作為抵押品的價值,進一步助長資產泡沫。數據顯示,在泡沫高峰期的1989年,土地和公司股份在日本金融機構總資產中的佔比,分別攀升至3.3%和18.3%,遠高於正常水準。

其次,它加劇了企業的投機行為。在主銀行的默許甚至鼓勵下,大量非金融企業偏離本業,將從銀行借貸的資金投入土地和股市。令人驚訝的是,在1980年代末期的土地交易狂潮中,最大的買家並非個人或建商,而是非金融業的普通企業。這導致日本企業部門的槓桿率從1980年的94%飆升至1990年的近140%,遠超當時所有已開發國家。當泡沫破裂,地價和股價暴跌時,這些企業的資產負 new balance sheet 大幅縮水,陷入技術性破產,即使存活下來,也只能將所有現金流用於償還債務,而無力進行新的投資或消費,這正是「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核心。

台灣的許多大型集團也與特定銀行關係密切,但其緊密程度和制度化遠不及日本的主銀行體系。然而,日本的經驗提醒我們,任何形式的過度產融結合,都可能在景氣反轉時放大系統性風險。監管機構必須高度警惕企業部門,特別是非地產行業的公司,是否存在過度借貸投資不動產的現象,這往往是經濟失衡的重要警訊。

延誤的代價:錯失處理不良債權的黃金窗口

泡沫破裂後,日本政府的反應遲緩與決策失誤,讓一場本可控制的金融震盪,演變成長達十餘年的經濟停滯。危機初期,從政府到民間都存在嚴重的誤判,普遍認為資產價格下跌只是短期修正,經濟基本面依然強勁。金融機構利用會計規則的模糊地帶,掩蓋不良債權的真實規模,而政府也因擔心引發市場恐慌而投鼠忌器。

最初幾年,政府仍試圖沿用「護送船隊」的老辦法,安排大型銀行合併救助陷入困境的中小金融機構。但這無異於讓健康的船隻去拖曳一艘正在沉沒的破船,結果只是將風險擴散,連大型金融機構也自身難保。直到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的衝擊下,北海道拓殖銀行、山一證券等赫赫有名的大型機構相繼倒閉,才真正敲響了警鐘,迫使政府承認問題的嚴重性。

真正的轉捩點直到2002年小泉純一郎上台後,任命竹中平藏推動《金融再生計畫》,才算開始。該計畫的核心原則非常清晰:嚴格進行資產審查,要求銀行誠實揭露壞帳;透過注入公共資金充實銀行資本,但前提是銀行必須提出徹底的經營改革計畫;同時強化公司治理,追究經營者責任。這套組合拳,輔以當時全球經濟復甦的外部環境,終於在2005年前後基本解決了困擾日本十多年的不良貸款問題。但寶貴的十年已經逝去,日本經濟的元氣也消耗殆盡。

回顧這段歷史,日本在金融泡沫的生成、發酵到破滅過程中,幾乎犯下了所有典型的錯誤。從放任影子銀行野蠻生長,到金融自由化與監管的嚴重脫節;從獨特的產融結構加劇了風險聯動,到危機後處理不良資產時的猶豫不決。這不僅是一個國家的經濟悲劇,更是一本寫給所有後發經濟體的教科書。對於台灣而言,維持金融監管的獨立性與前瞻性、警惕企業部門的過度槓桿與非理性投資、並建立一套果斷迅速的不良資產處置框架,是從日本失落的歷史中,我們所能學到最寶貴的功課。

相關文章

LINE社群討論

熱門文章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