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知識觀察家美元霸權正在崩潰嗎?解讀全球金融秩序的結構性裂痕

美元霸權正在崩潰嗎?解讀全球金融秩序的結構性裂痕

一場看似尋常的貿易政策發表,卻可能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終結。當美國政府宣布對幾乎所有貿易夥伴祭出高額關稅時,全球金融市場的反應極不尋常。恐慌指數(VIX)飆升,股市應聲下跌,這符合典型的避險情緒。然而,作為傳統避險貨幣的美元,這次非但沒有升值,反而應聲走弱;理應受追捧的美國公債,其殖利率卻不降反升。這種打破傳統金融邏輯的詭異聯動,彷彿是戰後七十多年來由美國主導的全球金融秩序,第一次出現了清晰可見的裂痕。這究竟是短期市場的過度反應,還是全球金融板塊正在發生結構性漂移的先兆?對於身處全球貿易和科技前沿的台灣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這不僅是遠在天邊的國際新聞,更是近在眼前的生存考題。在一個金融與地緣政治日益交纏的新冷戰格局下,資本的流動、貨幣的權力,乃至於我們習以為常的支付清算體系,都在面臨一場深刻的重構。本文將深入剖析這場全球金融碎片化的真實面貌,並特別從台灣和日本這兩個相似經濟體的視角,探討在資金流、貨幣戰與支付體系三重裂解下,我們該如何應對。

資金流向重塑:從全球化到「陣營化」的資本大遷徙

過去數十年,資本全球化是金融界的鐵律,資金追求最高報酬,跨越國界,暢通無阻。然而,如今這股浪潮正明顯轉向,資本的流動邏輯正從「效率優先」轉變為「安全優先」,地緣政治的引力正前所未有地重塑全球資金版圖。

美國金融霸權依舊,但裂痕浮現

從數據上看,由美國及其盟友構成的西方陣營,依然是全球金融體系中無可撼動的核心。根據最新的統計,該陣營佔據全球約65%的對外資產和負債,其體量遠超其在全球GDP或貿易中的佔比。相較之下,以中國為核心的陣營,儘管經濟影響力與日俱增,其在全球金融資產負債表上的份額仍僅佔約3%。這揭示了一個深刻的不對稱性:金融的權力版圖,比實體經濟的版圖更為集中。

然而,這種霸權的內部結構卻充滿了弔詭。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金融中心,同時也是全球最大的淨負債國,其淨國際投資部位(NIIP)赤字高達19.3兆美元,約佔其GDP的68%。這意味著美國長期透過其金融市場與美元的特殊地位,吸收全球的儲蓄來為其消費和投資融資。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屬西方陣營的日本和台灣。日本是全球最大的淨債權國,其海外淨資產超過3兆美元;台灣雖經濟體量較小,但憑藉強大的出口導向經濟,長期累積了巨額的海外淨資產與超過5700億美元的外匯存底,在全球名列前茅。這種「美國消費、亞洲儲蓄」的模式運行已久,但在地緣政治緊張的背景下,這種依賴關係的風險也隨之升高。當美國將金融工具(如關稅、制裁)用於地緣政治目的時,其主要債權國,包括日本和台灣,都將面臨資產安全與價值的重估風險。

中國的金融突圍與俄羅斯的被迫脫鉤

面對美國的金融壓力,中國近年來已開始悄悄進行其全球資產的「再平衡」。最明顯的趨勢是,其新增的海外資產正逐漸減少對美國公債的依賴,轉而流向「一帶一路」沿線的新興市場與發展中經濟體(EMDEs)。此外,中國正越來越多地利用香港、開曼群島等離岸金融中心作為其資本出海和引進的中轉站,這使得其真實的資金流向變得更加隱蔽和複雜。根據國際清算銀行(BIS)的數據追蹤,中國透過其在海外的銀行分支機構對新興市場的貸款規模,遠大於其境內直接貸出的規模,顯示其正建立一個平行於傳統西方金融體系的資金網路。

而俄羅斯則提供了一個金融脫鉤的極端案例。自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後,特別是2022年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俄羅斯幾乎被逐出西方主導的金融體系。其結果是,俄羅斯的對外負債在過去十年間幾乎腰斬,與歐美經濟體的金融聯繫大幅萎縮。其貿易結算也從美元和歐元轉向人民幣和盧布,並將石油等大宗商品出口轉向中國和印度。俄羅斯的經歷,為所有國家敲響了警鐘:在極端的地緣政治衝突下,金融聯繫可能被迅速切斷。

對台灣與日本的啟示:供應鏈金融的風險

對於高度依賴全球供應鏈的台灣和日本而言,資本流動的「陣營化」帶來最直接的衝擊,體現在外國直接投資(FDI)的重新佈局上,尤其是在半導體等戰略性產業。過去,企業基於成本和效率考量,將生產基地設在全球最適宜的地方。如今,「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和「回岸外包」(reshoring)成為新趨勢,企業被鼓勵將投資轉移到政治上可信賴的盟友國家。

這對台日是雙面刃。一方面,作為美國在亞洲的關鍵盟友,台日可能受益於部分高科技產業鏈從中國轉移出來的趨勢。例如,美國半導體企業可能會增加在台日的投資,以確保供應鏈安全。但另一方面,台日眾多企業,從日本的汽車零組件到台灣的電子代工,都深度嵌入了以中國為中心的生產網路。根據IMF的估算,全球超過50%的FDI如今發生在地緣政治立場相近的國家之間。這種轉變意味著,那些在「敵對」陣營中擁有大量投資和業務的台日企業,將面臨巨大的政治風險和潛在的營運中斷。企業的融資決策、供應鏈佈局,甚至估值,都將越來越受到地緣政治因素的影響。

貨幣戰爭的暗流:美元帝國是否正在動搖?

長期以來,美元霸權是全球金融體系的基石。然而,近期美元儲備佔比下滑、黃金重獲青睞、人民幣試圖突圍等現象,讓市場開始懷疑:美元的統治地位是否出現了動搖?

美元儲備佔比下滑的真相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IMF)的最新官方外匯儲備貨幣構成(COFER)數據,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已從本世紀初的70%以上,下降至目前的約58%。這一下降趨勢引發了「去美元化」的熱議。然而,深入分析數據會發現,這並非一場針對美元的革命,而更像是一場緩慢的資產多元化運動。減少的美元份額,並未完全流向其主要競爭對手——歐元或人民幣。歐元的佔比穩定在20%左右,而人民幣的佔比僅從零緩慢爬升至約2.5%。真正吸納了這些資金的,是加拿大元、澳元、韓元等一批「非傳統儲備貨幣」。這背後的原因更多是經濟而非政治:這些國家的金融市場近年來深度和流動性大增,為全球央行提供了除美元資產外,更具吸引力的多元化投資選擇。這與日本在1980年代的經歷相似,當時日圓隨著日本經濟的崛起一度被寄予厚望,但受限於國內金融市場的開放程度和結構性問題,其國際化進程最終未能挑戰美元的地位。

人民幣國際化的漫漫長路

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貿易國,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意圖十分明顯。然而,這條路充滿挑戰。最大的障礙在於中國嚴格的資本管制。一種貨幣要成為真正的全球儲備貨幣,其發行國必須擁有開放、深厚且流動性極佳的金融市場,允許全球資本自由進出。這是美元的「王牌」,也是日圓未能走得更遠的教訓之一。人民幣雖然在貿易結算中的使用有所增加,但只要資本帳戶未能完全開放,其作為全球價值儲存工具的吸引力就將始終受限。目前人民幣的國際化,更多是服務於中國自身的貿易和地緣戰略,距離成為美元的真正挑戰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黃金的重新崛起:地緣政治下的終極避險?

近年來最引人矚目的趨勢,是全球央行,特別是來自非西方國家的央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持黃金。2022年和2023年,全球央行淨購入黃金量均超過1000噸,創下歷史紀錄。這一行動的背後,是深刻的不信任感。當俄羅斯價值數千億美元的外匯儲備被西方國家凍結時,所有非西方國家都意識到,以美元或歐元形式持有的外匯儲備,在極端情況下並非絕對安全。黃金作為一種不屬於任何國家主權的「超主權資產」,自然成為在地緣政治動盪時期對沖風險的終極選擇。這股「淘金熱」清晰地表明,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信任正在流失,各國正為一個更加分裂和不確定的世界做準備。

支付體系的割裂:從SWIFT到CIPS的平行世界

如果說資金流和貨幣是金融體系的血液,那麼支付清算系統就是其循環全身的血管網路。過去,這個網路由西方,特別是美國主導的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所壟斷。然而,這根「金融大動脈」如今也面臨被割裂的風險。

SWIFT的「武器化」與信任危機

SWIFT本身不轉移資金,而是提供一個安全的訊息傳遞平台,讓全球超過11,000家金融機構能夠順暢地進行跨境支付指令的交換。這就好比是全球銀行間的「通用語言」。然而,當美國及其盟友將俄羅斯主要銀行踢出SWIFT系統時,這個原本被視為中立的金融基礎設施,瞬間變成了地緣政治武器。這項舉動的震懾力極強,但也同時引發了全球性的信任危機。所有對美國政策持保留態度的國家,都開始思考一個嚴峻的問題:如果有一天輪到自己,該怎麼辦?

中國CIPS的崛起與侷限

在這種背景下,中國於2015年推出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CIPS旨在提供一個獨立於SWIFT的人民幣清算和結算通道。截至最新數據,CIPS的參與者已增至近1500家,其處理的交易量在過去幾年成長了六倍。然而,CIPS要挑戰SWIFT的地位仍面臨巨大障礙。首先,其交易規模與SWIFT相比仍是九牛一毛。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許多CIPS的跨境交易在最後的清算環節,仍然需要透過SWIFT系統與全球其他銀行連接。CIPS更像是在全球支付網路的邊緣開闢了一條人民幣專用道,而非建立了一個能與之分庭抗禮的平行高速公路。對於台灣的金融資訊服務公司(FISC)和日本的全國銀行資金結算網路(Zengin System)而言,儘管其國內支付系統效率極高,但在國際交易上,依然深度依賴SWIFT。這凸顯了在支付領域,脫離美元主導體系的困難程度。

數位貨幣與穩定幣是解方還是新風險?

中央銀行數位貨幣(CBDC)和穩定幣的出現,為未來的支付體系增添了新的變數。一些人認為,這些新技術可能繞過傳統的銀行中介,實現更高效、低成本的跨境支付,從而削弱SWIFT等現有體系的霸權。然而,現實可能更為複雜。目前市場上流通的穩定幣,超過99%與美元掛鉤,其儲備資產也以美國公債為主。這意味著,穩定幣的發展非但沒有削弱美元,反而可能以一種新的數位形式,鞏固了美元在支付領域的核心地位。

全球金融安全網的挑戰與台灣投資者的應對之道

在一個日益分裂的世界裡,過去賴以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安全網——由IMF、各國央行互換協議和區域性金融安排構成的體系——也面臨著嚴峻考驗。

當IMF與G20光環褪去

在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期間,G20國家的協同行動和IMF的緊急貸款,成功地將全球經濟從崩潰邊緣拉回。然而,如今地緣政治的對立使得這種全球層面的合作變得異常困難。在IMF內部,關於份額和投票權的改革停滯不前,反映出新興大國與傳統強權之間的深刻分歧。G20峰會也日益淪為各說各話的場合,難以達成有約束力的共識。當下一次全球性危機來臨時,我們是否還能期待一個強而有力的、協調一致的全球應對方案?答案令人擔憂。

碎片化時代下的投資思維轉變

面對全球金融版圖的深刻變革,台灣的投資者和企業必須調整思維,以應對一個更加動盪和不確定的未來。
首先,資產配置需要超越傳統的股債平衡,納入地緣政治維度。投資組合的多元化,不僅應考慮資產類別和地理區域,更應評估其所處的「地緣政治陣營」。過度集中於單一陣營的資產,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將暴露在巨大的政治風險之下。
其次,對企業的評估必須深入其供應鏈的韌性。一家企業的財報可能光鮮亮麗,但如果其關鍵零組件、主要市場或核心技術高度依賴某個地緣政治對立的國家,其長期價值就必須重新評估。對於台日眾多處於全球科技供應鏈核心的企業而言,這一點尤其重要。
最後,應重新審視貨幣和商品的避險價值。在一個主權信用貨幣(如美元)的信任基礎受到侵蝕的時代,黃金等硬資產的戰略價值將會凸顯。同時,對於依賴進口能源和原料的經濟體如台日,大宗商品的價格波動將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國安問題,相關的投資和避險工具值得高度關注。

總結而言,我們正在告別一個由效率驅動的全球化時代,進入一個由安全和地緣政治主導的碎片化時代。資本流動的邏輯正在改變,美元的霸權雖未崩潰但面臨侵蝕,支付體系也出現了分裂的跡象。對於像台灣和日本這樣高度開放、深度融入全球經濟的國家而言,這不是一個可以置身事外的遠方風暴。從企業的供應鏈管理到個人的投資決策,我們都必須學會在這個被撕裂的金融世界中,更加謹慎地航行。過去數十年的金融順風期或許已經結束,未來,唯有保持高度的警覺和靈活的適應性,才能在這場變局中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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