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金價已突破每盎司2,400美元的歷史新高,然而,在美國聯準會(Federal Reserve, Fed)維持高利率環境的背景下,傳統的金融理論似乎難以解釋此番榮景。過去,高利率意味著持有不孳息的黃金機會成本更高,通常會壓抑金價。但如今,黃金價格與利率的負相關性彷彿失靈了。這背後的原因,遠比單純的通膨預期或避險情緒複雜。我們正目睹一場全球金融秩序的結構性轉變,而黃金,正從傳統的「避險資產」蛻變為各國央行眼中的「核心儲備資產」。這場轉變的核心,直指全球貨幣體系的基石——美元,其信用正悄然浮現裂痕。對於身處亞洲貿易樞紐的台灣投資者而言,理解這場變局不僅是為了掌握黃金的投資機會,更是為了洞悉未來數十年全球資本流動的新方向。
超越傳統避險:黃金定價模式的根本轉變
長期以來,投資人習慣從三個角度理解黃金的價值:消費價值(如珠寶首飾)、交易價值(對抗通膨與利率變動的金融工具),以及儲備價值(作為最終的價值儲存手段)。在2016年之前,全球化順風順水,金融市場流動性充裕,黃金的「交易價值」主導了其價格波動,與美國實質利率呈現高度負相關。
然而,自2016年起,這個遊戲規則開始改變。地緣政治的斷層線逐漸擴大,黃金的「儲備價值」開始壓倒交易價值,成為驅動價格的主力。回顧過去八年,每一次美元信用的重大動搖,都伴隨著一波黃金的主升浪:
第一波發生在2016年至2019年。隨著中美貿易摩擦升溫,「逆全球化」的序幕被拉開。過去數十年,全球貿易以美元結算,是支撐美元霸權的重要基石。當全球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之間的信任崩解,依賴這套體系的國家開始意識到將所有儲備雞蛋放在美元這個籃子裡的風險。這不僅僅是關稅的博弈,更是對現行國際貿易與金融秩序的根本性質疑。
第二波衝擊來自2022年的俄烏衝突。美國及其盟友將俄羅斯逐出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系統,這相當於切斷了一個主要經濟體與全球金融體系的動脈。此舉雖是對俄羅斯的嚴厲制裁,卻也向全世界展示了美元體系的「武器化」。對於許多非西方國家而言,這是一個警訊:今天發生在俄羅斯身上的事,未來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對美元信用的不信任感,從懷疑轉變為切實的恐懼,促使各國央行加速尋找美元的替代品。
第三波,也是正在進行中的挑戰,源自美國內部。美國國債總額已飆升至超過34兆美元,其佔國內生產毛額(GDP)的比重已超過120%,逼近二戰時期的歷史高點。同時,美國政壇對聯準會獨立性的干預日益加劇,無論是要求降息的政治喊話,或是未來可能任命更「聽話」的主席,都在侵蝕這個全球最重要央行的公信力。當一個國家的貨幣政策可能屈服於政治壓力,其貨幣的長期價值穩定性自然會受到質疑。
這三波衝擊層層疊加,共同瓦解了市場對美元「絕對安全」的迷思,並將黃金推上了前所未有的戰略高度。
全球央行的「去美元化」交響曲:黃金是唯一共識
在這場全球性的信任危機中,各國央行用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根據世界黃金協會(World Gold Council)的最新調查,儘管金價屢創新高,全球央行仍在以前所未見的規模持續買入黃金。數據顯示,2022年和2023年,全球央行的年度淨購金量連續兩年突破1,000公噸,創下歷史紀錄。該協會2024年的調查更指出,高達81%的受訪央行預計未來一年全球央行的黃金總持有量將繼續增加。
這股購金狂潮的主力,是中國、俄羅斯、土耳其、印度等新興市場國家,但這絕非僅限於這些國家。就連台灣和日本,也擁有不容小覷的黃金儲備。台灣中央銀行持有約423公噸黃金,在全球名列前茅;日本銀行持有的黃金儲備也高達約846公噸。這顯示,將黃金作為核心儲備資產,已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戰略共識。
央行們的購金行為,與一般投資人追漲殺跌的邏輯截然不同。他們買入黃金,並非為了短期投機獲利,而是一種深刻的戰略再平衡。他們對價格的敏感度遠低於對資產安全性和獨立性的考量。當美元資產(特別是美國國債)的風險溢價因地緣政治和美國國內債務問題而上升時,黃金這種不屬於任何國家主權信用、沒有交易對手風險的「超主權資產」,其吸引力便直線上升。
簡單來說,全球央行正在進行一場靜默的「資產置換」。他們賣出或減持美國國債,轉而買入實物黃金。這解釋了為何即便在聯準會激進升息的週期中,金價依然能逆勢上揚。因為驅動市場的不再是尋求收益率的投機者,而是尋求安全的國家級買家。在這些巨鯨面前,短期市場的交易擁擠或技術性超買,都只是噪音而已。
歷史的回聲:當前美元危機與1970年代的驚人相似
要理解當前局勢的嚴重性,我們必須將目光投向半個世紀前。1970年代,美元同樣經歷了一場深刻的信任危機。當時,美國深陷越戰泥潭,龐大的戰爭開支導致財政赤字急劇惡化,黃金儲備大量外流。各國紛紛要求將手中的美元兌換成黃金,最終在1971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森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宣告了布列敦森林體系的瓦解。
從1971年到1980年代初期,世界處於一個沒有明確貨幣錨的混亂時期。在這段期間,美元信用掃地,黃金價格從每盎司35美元飆漲至850美元,漲幅超過20倍。這段歷史清楚地表明,當全球儲備貨幣的信用崩潰時,黃金將是最終的價值避難所。
對比今日,相似之處令人警惕。過去二十多年的反恐戰爭,加上新冠疫情期間的鉅額財政刺激,同樣讓美國背上了沉重的債務負擔。美國國債佔GDP的比重,已經達到了當年拖垮布列敦森林體系的水平。更重要的是,當年美國面臨的主要是經濟和財政問題,而今天,它還必須應對一個更加多極化、更具對抗性的國際格局。逆全球化浪潮與地緣政治衝突,正從根本上動搖「全球貿易-美元結算」這一體系。歷史雖不會簡單重複,但其韻腳卻驚人地相似。
為何這次美元信用「回不去了」?從美、日、台產業結構看霸權的基石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美國在1970年代危機後,能透過建立「石油美元」體系(Petrodollar System)成功重建美元霸權,為何這次就不行了?答案藏在一個關鍵詞中:製造業。
1980年代初期,美國之所以能說服沙烏地阿拉伯等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成員國,將石油貿易與美元獨家綁定,形成「石油-美元-美債」的閉環循環,其底氣來自兩大支柱:無可匹敵的軍事實力,以及強大的工業製造能力。當時的美國是全球最大的工業產品出口國和能源消費國,它有能力消化大量的石油,並提供沙烏地等國所需的一切——從軍事保護到工業設備。
然而,今日的美國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數十年的產業外移導致了嚴重的「製造業空洞化」。相較之下,東亞國家則建立了強大的製造業基礎。以台灣為例,擁有以台積電為核心的完整半導體產業鏈,在全球高科技領域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日本則在精密機械、機器人和關鍵材料領域保持著世界領先地位。當美國需要依賴台灣的晶片來維持其科技和軍事優勢時,其產業基礎的脆弱性便暴露無遺。
一個國家的貨幣信用,最終根植於其生產商品和服務的能力。1980年代的美國,有能力憑藉其工業實力單獨重建全球貨幣體系。但如今,美國雖有軍事和金融霸權,卻失去了堅實的製造業基礎;而中國雖是世界工廠,卻缺乏全球性的軍事投射能力和各國的金融信任。
這意味著,一旦現有的美元體系崩潰,世界上可能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像當年的美國一樣,獨力建立一個新的、被廣泛接受的全球儲備貨幣體系。我們很可能將進入一個長期的、沒有單一主導貨幣的「多極貨幣」時代。在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裡,黃金作為跨越千年、超越國界的價值共識,其「硬通貨」的屬性將被無限放大。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而言,這輪黃金牛市不僅僅是一個資產價格上漲的故事。它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全球權力結構和金融秩序的深刻變遷。將黃金納入資產配置,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短期避險,而更像是在為一個即將到來的、更加動盪和不確定的世界,購買一份長期的「金融保險」。這場黃金的「黃金時代」,或許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