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關注全球經濟格局的投資人而言,近期落幕的中共二十屆三中全會,無疑是解讀中國未來五年乃至十年戰略走向最關鍵的窗口。會議釋出的訊號,不僅僅是一份常規的政策規劃,更像是在中美科技對抗白熱化的壓力下,北京所擘畫的一幅「經濟獨立戰爭」藍圖。當「高水準科技自立自強」被置於前所未有的戰略高度時,一個核心問題浮上檯面:中國這場由上而下的科技突圍,究竟是一條通往崛起的康莊大道,還是可能重蹈歷史覆轍的險徑?對身處全球科技供應鏈樞紐的台灣而言,理解這場變局的本質,遠比預測股市短期漲跌更加重要。
「十五五」規劃的潛台詞:從世界工廠到科技堡壘的焦慮轉身
傳統上,解讀中國的「五年規劃」,重點在於觀察各項經濟指標的量化目標。然而,即將到來的「十五五」規劃(2026-2030年),其真正的看點已從數字轉向了戰略順序的微妙調整。根據前期釋放的政策風向,相較於「十四五」規劃,「建構現代化產業體系」與「高水準科技自立自強」這兩大任務的優先級可能發生對調。這看似微小的變化,實則反映了中國國家戰略的根本性轉變。
過去,中國的發展邏輯是建立一個強大的「現代化產業體系」,也就是成為高效的「世界工廠」,再利用龐大市場與製造基礎,逐步推動科技升級。但如今,在美國《晶片與科學法案》以及一系列嚴苛的出口管制下,北京意識到,如果沒有自主可控的底層技術,所謂的「現代化產業體系」隨時可能因外部「斷供」而陷入癱瘓。因此,「科技自立」不再是產業發展的結果,而是其生存的前提。
這種戰略焦慮,類似於一家高度依賴進口零件的頂級汽車組裝廠,突然發現其引擎、變速箱和晶片都可能隨時被外國供應商切斷。在這種情況下,最緊迫的任務不再是擴大產能或設計新車型,而是不惜一切代價建立自己的引擎和晶片工廠。這正是中國當前的處境。從半導體、工業軟體到高階精密儀器,中國正試圖在一場「科技新冷戰」的背景下,建立一套獨立於西方主導體系之外的「備份系統」。
鏡像歷史:中國能否避免日本80年代的「廣場協議」覆轍?
要理解中國當前的戰略抉擇,最好的參照系或許是1980年代的日本。當時的日本,憑藉其在汽車和半導體產業的強大競爭力,對美國構成了巨大挑戰,引發了激烈的貿易摩擦。美國動用關稅、貿易壁壘乃至政治壓力,最終迫使日本簽訂《廣場協議》,日圓大幅升值,出口優勢受挫,同時在半導體領域也被美國壓制,為之後的「失落二十年」埋下伏筆。
當時的日本,選擇了一定程度上對美妥協,並將發展重心轉向國內金融與地產,最終導致泡沫破裂。如今的中國,顯然從日本的經驗中吸取了深刻教訓。面對美國更為系統性的科技圍堵,北京的對策並非妥協,而是「正面硬扛」——透過「新型舉國體制」,集中資源強攻半導體等「卡脖子」技術,同時以「國內大循環」作為經濟安全網,試圖避免重蹈日本因過度依賴外部市場而受制於人的覆轍。
然而,時代背景已截然不同。80年代的全球化方興未艾,日本的產業升級仍能深度融入全球體系。而今日的中國,面臨的是一個日益分裂的全球供應鏈。美國的策略是「小院高牆」,聯合盟友(包括日本、荷蘭與台灣)在尖端技術領域對中國進行精準封鎖。這意味著中國的「自立自強」之路,將比當年的日本艱難得多,它不僅需要突破技術瓶頸,更需要建立一個幾乎全新的、自給自足的產業生態系。
台灣的啟示:一座台積電,兩種半導體命運
談到科技自立,尤其是半導體,台灣的經驗提供了一個更具現實意義的對比。中國傾全國之力發展半導體產業,其模式是以國家意志主導,透過巨額的政府基金(俗稱「大基金」)扶植中芯國際(SMIC)等龍頭企業,目標是實現全產業鏈的國產替代。
相比之下,台灣半導體產業的崛起,雖然初期也得到政府支援(如工研院的角色),但其核心驅動力來自於市場化的競爭與全球化的協作。台積電的成功,並非僅靠台灣一己之力,而是巧妙地嵌入全球分工體系:它使用來自荷蘭ASML的曝光機、日本的化學原料和光阻劑,為美國的蘋果、輝達(NVIDIA)等公司代工,最終形成一個共榮共生的生態。台積電的成功,是開放體系的勝利。
中國當前的模式,更像是試圖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憑藉龐大的內部市場和國家資源,強行催生出自己的「台積電們」。這條路徑的挑戰是巨大的。半導體產業鏈極其複雜,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短板——從高純度矽晶圓、光阻劑到電子設計自動化(EDA)軟體——都可能導致整個鏈條的失效。這不僅是資金問題,更是時間、人才與試錯經驗的漫長累積。華為的麒麟晶片雖然取得突破,但其量產成本與性能穩定性,與依賴全球供應鏈的產品相比仍有差距,這正是中國模式艱鉅性的縮影。
內需的兩難:為何「反內捲」比造晶片更棘手?
一個成功的科技強國,不僅要有強大的供給能力(製造),更需要旺盛的內部需求(市場)來消化和迭代這些高科技產品。然而,這恰恰是中國經濟目前面臨的另一大挑戰——內需不足與嚴重的「內捲化」競爭。
所謂「內捲」,可以理解為一種「存量市場的零和遊戲」。在經濟成長放緩、機會有限的環境下,企業之間不再是透過創新來開拓新市場,而是陷入殘酷的價格戰與同質化競爭,導致利潤微薄、員工過勞、創新停滯。從電商平台到新能源汽車,這種現象在中國比比皆是。這種惡性競爭不僅削弱了企業的創新能力,也壓抑了居民的收入成長和消費意願。
這就形成了一個矛盾的困局:一方面,國家號召企業投入鉅資進行高科技研發,這需要長期且穩定的利潤支援;另一方面,國內市場的「內捲」環境又讓企業深陷價格戰泥淖,難以獲得足夠的資源投入未來。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即使國產晶片研發成功,如果下游的手機、汽車廠商因為激烈的價格戰而無力採購、不敢使用成本更高的國產新品,那麼技術突破也難以轉化為市場成功。
因此,對北京而言,如何有效「反內捲」、提振國內消費信心、改善房地產市場的低迷現況,其緊迫性與難度,絲毫不亞於攻克7奈米製程技術。一個缺乏活力的內部市場,將使「科技自立」的宏大戰略失去最終的落腳點。
投資人的羅盤:在科技新冷戰中如何導航?
綜合來看,中國的「十五五」規劃是一場高風險、高回報的國家級豪賭。它試圖在外部封鎖與內部挑戰並存的複雜局面下,開闢一條全新的發展路徑。
對於市場上認為陸港股有望「複製美股AI行情」的樂觀看法,投資人需要保持一份清醒。美國的AI行情,建立在輝達等公司擁有全球壟斷性的硬體技術、以及開放的創新生態之上。中國的AI發展,雖然在應用層面百花齊放,但在底層算力上卻受到美國晶片出口管制的嚴重束縛。短期內,政策利多或許能點燃特定概念股(如國產半導體設備、信創軟體)的行情,但要形成類似美股那樣由核心技術突破驅動的長期牛市,其根基尚不穩固。
對台灣投資人而言,這場變局意味著風險與機會並存。風險在於,中國加速供應鏈「去台化」,可能對部分高度依賴大陸市場的台廠構成長期威脅。機會則在於,全球供應鏈重組過程中,「中國+1」的趨勢將為台灣在東南亞、印度等地的佈局提供新動能。同時,在美國科技聯盟中,台灣作為半導體核心夥伴的地位將更加穩固。
最終,觀察中國經濟的未來,我們不能只看其喊出的宏大口號,更要審視其應對內外挑戰的實際舉措。這場科技自立的長征,不僅考驗著北京的戰略定力,也將深刻地重塑未來十年的全球產業地圖與資本流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