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台股產業台灣下一座「護國神山」是地熱?被遺忘的「全天候綠電」

台灣下一座「護國神山」是地熱?被遺忘的「全天候綠電」

當全球各國為了2050淨零轉型的目標,將目光投向天空,競相追逐著風與太陽時,台灣的能源轉型之路,似乎也將所有賭注押在了這兩位「看天吃飯」的間歇性能源巨頭上。然而,每當夜幕降臨、季風停歇,電網穩定性的焦慮便如影隨形。事實上,在我們腳下深處,一股穩定、強大且幾乎不受天候影響的潔淨能源正蟄伏著——那就是地熱。

台灣位於環太平洋火山帶,這個被戲稱為「火環帶」的地理位置,雖帶來了頻繁的地震,卻也賦予了我們得天獨厚的能源寶藏。近期一份官方評估指出,台灣地底深處蘊藏的發電潛能高達40 GW(吉瓦),這個數字相當於超過半個台灣的總發電裝置容量。這不禁讓人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沉睡了數十年的能源巨人,是否有潛力成為繼半導體之後,另一座穩定台灣未來的「護國神山」?

本文將深入剖析台灣地熱發展的現況,借鑑全球地熱大國美國與處境相似的日本之經驗,探討在政策、技術、社會溝通與資金等層層關卡下,我們該如何才能真正喚醒這座沉睡的火山,解鎖深藏於地心下的綠色寶藏。

為何是地熱?被遺忘的「全天候綠電」

在再生能源的大家族裡,太陽能與風力發電無疑是鎂光燈下的明星。它們技術相對成熟,建置速度快,成為各國政策補貼的寵兒。然而,其致命的弱點——「間歇性」,卻是電網穩定的一大挑戰。太陽只在白天工作,風力則時有時無,這意味著電網必須隨時準備其他備用電力,以應對「無風無光」的時刻,這也正是台灣近年來備轉容量率頻頻告急的主因之一。

地熱發電,則完美地彌補了這一缺點。它是一種「基載電力」,如同傳統的燃煤或核能電廠,能夠24小時、365天不間斷地穩定輸出電力。其能量來源於地球內部的放射性元素衰變所產生的熱能,可謂源源不絕。一座維護良好的地熱電廠,運轉年限可輕易超過50年,成為名副其實的「能源傳家寶」。

台灣的先天優勢:坐擁環太平洋火環帶的寶藏

台灣的地理位置,正是發展地熱的最大本錢。我們與菲律賓、印尼、紐西蘭等全球主要地熱發電國同處於環太平洋火山帶上。廣布的溫泉、活躍的火山地質,都是地底熱源豐沛的直接證據。從台北的大屯火山群、宜蘭的清水、土場,到南投的廬山、台東的知本與金崙,全台灣的地熱徵兆區如珍珠般散落。

簡單來說,地熱發電的原理就像是為地球安裝一個天然的鍋爐系統。透過鑽井將水注入地底熱儲層,水被加熱成高溫蒸汽或熱水後,再抽取至地面,推動渦輪發電機發電。這項技術不僅發電過程中幾乎零碳排,且佔地面積遠小於同樣發電量的太陽能或風力電廠,對土地資源稀缺的台灣而言,無疑是極具吸引力的選項。

潛力有多驚人?從989MW到40GW的巨大跨越

長期以來,台灣對自身地熱潛力的評估相對保守。根據工研院在1994年利用既有水井資料的估算,台灣深度1至3公里的「傳統淺層地熱」潛能約為989 MW(百萬瓦),其中較具開發價值的大屯山、清水、知本等七大潛力區,合計潛能約730 MW。這個數字雖然不算小,卻不足以撼動台灣以化石燃料為主的能源結構。

然而,隨著探勘技術的進步,一項顛覆性的評估結果在2023年由經濟部地質調查及礦產管理中心(原地礦中心)公布。透過對全台405口既有鑽井數據的重新分析,評估指出,若將探鑽深度下探至3到6公里,台灣的「深層地熱」發電潛能,竟高達約40 GW。

40 GW是什麼概念?截至2024年初,台灣全國的總發電裝置容量約為65 GW。這意味著,單單深層地熱的潛力,就足以滿足台灣超過一半的電力需求。這個發現,徹底改寫了地熱在台灣能源轉型藍圖中的角色,從過去的「補充能源」,一躍成為具備「主力能源」潛質的明日之星。這不僅僅是數字上的躍升,更象徵著台灣能源自主的巨大可能性。

他山之石:從美、日經驗看台灣的挑戰與出路

儘管潛力驚人,但台灣地熱發展的腳步卻異常緩慢。數十年來,我們始終停留在「只聞樓梯響」的階段。要理解其中的困境,並找到突破口,我們必須將視線投向海外,看看全球地熱發展的模範生與「苦學生」是如何走過這條路的。

美國模式的啟示:規模化開發與技術領先

美國是全球地熱發電的霸主,總裝置容量超過3.7 GW,其中位於加州的「蓋瑟斯」(The Geysers)地熱田,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地熱發電基地。美國的成功,給予台灣的第一個啟示是「國家級的前期探勘與風險分攤」。

地熱開發最大的挑戰在於前端探勘的高度不確定性。鑽一口深井動輒耗資數億台幣,若最終出水量或溫度不足,所有投資將付諸流水,這種「鑽井如賭博」的高風險特性,讓民間資本望而卻步。美國能源部(DOE)扮演了關鍵角色,他們投入大量資源進行全國性的地質調查與潛力區繪測,提供公開、詳盡的地下資訊,大幅降低了開發商的初期探勘風險。

此外,美國正積極發展「增強型地熱系統」(Enhanced Geothermal Systems, EGS)。傳統地熱需要找到天然的地下熱水庫,而EGS技術則是透過人工方式,將水注入乾熱的岩層中製造裂隙,創造出人造的熱儲層來發電。這項技術若能成熟,將使地熱發電不再受限於特定的水熱型地質條件,幾乎隨處都可開發。

對台灣而言,美國模式的借鑑之處在於,我們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國家隊」來領頭。由中油、台電等國營事業,憑藉其深厚的鑽井技術與資本實力,承擔起全國地熱資源普查的重任,建立完整的地下3D圖資。唯有政府先將「藏寶圖」繪製清晰,民間的「探險家」們才敢放心投入。

日本的兩難:溫泉文化與能源轉型的拉鋸戰

如果說美國是台灣仰望的目標,那日本就是一面反映自身困境的鏡子。日本同為火山島國,地熱潛力高居全球第三,但其總裝置容量卻僅約600 MW,發展進度與其潛力完全不符。究其原因,是一場長達數十年的「溫泉文化」與「能源轉型」之間的拉鋸戰。

日本絕大多數最具開發潛力的地熱區,都位於國家公園內或與著名的溫泉鄉(Onsen)高度重疊。溫泉觀光業者與當地居民根深蒂固地認為,大規模的地熱鑽井會影響溫泉的水量、水溫甚至水質,進而摧毀他們賴以維生的百年產業。這種強烈的「鄰避效應」(NIMBY, Not In My Back Yard),使得日本的地熱開發處處碰壁,進展緩慢。

這個場景對台灣人而言,是何其熟悉。台灣最具潛力、溫度最高的大屯火山群,正好位於陽明山國家公園的核心區域,其開發受《國家公園法》嚴格限制,數十年來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而台東知本、宜蘭礁溪等溫泉區,同樣面臨著與日本相似的產業衝突疑慮。如何在能源開發與既有的觀光、文化、生態價值之間取得平衡,是台日兩國共同的難題。

日本近年來的應對策略,為台灣提供了極具價值的參考。他們開始轉向發展規模較小、對環境影響較低的「二元體循環發電系統」(Binary Cycle)。這種系統不直接使用地熱蒸汽,而是透過熱交換器加熱低沸點的工質(如異戊烷)來推動渦輪,適用於溫度較低的地熱資源,且整個過程為密閉循環,不會耗損地下水源。這種技術讓地熱發電與溫泉觀光從「零和博弈」轉向「共存共榮」,成為解開僵局的一把鑰匙。

政策點火、法規鬆綁:台灣地熱的「現在進行式」

意識到地熱的巨大潛力與過去發展的遲滯,台灣政府近年來終於開始採取具體行動,試圖為這潭沉寂已久的池水注入活力。從法規、獎勵到行政程序,一系列的改革正在悄然進行。

從300kW到7.5MW:龜速前行下的曙光

回顧2018年,全台灣的地熱發電裝置容量僅有宜蘭清水地熱公園旁的一座300 kW(瓩)小型示範機組。然而,截至2024年,全台已陸續有6座地熱電廠完工運轉,累計裝置容量達到約7.5 MW。其中指標性的案件包括宜蘭清水由結元能源與中油合作、最終將達4.2 MW的電廠,以及台東金崙由全陽公司建置的商轉電廠。

雖然7.5 MW相較於40 GW的潛力而言,僅是九牛一毛,但從幾乎為零到穩步增長,這個趨勢本身就意義重大。它象徵著台灣地熱產業已經跨越了「從0到1」最艱難的階段,證明了在台灣的土地上,商業化地熱發電是可行的。這些先行者們所累積的鑽井經驗、社區溝通模式與行政流程應對,都將成為後續開發者寶貴的資產。

政府如何扮演「推手」?解析躉購費率與獎勵辦法

要吸引資金投入高風險的地熱產業,穩定的獲利預期是先決條件。為此,政府祭出了兩大政策工具:優渥的「躉購費率」(Feed-in Tariff, FIT)與「示範獎勵辦法」。

所謂的躉購費率,就是政府承諾在未來20年內,用一個固定的優惠價格收購地熱電廠發出的每一度電。以2025年的費率為例,2 MW以下級距的費率高達每度新台幣5.94元。更關鍵的是,政府還提供了「前高後低」的階梯式費率選項(前10年費率高達7.31元),讓業者能在投資初期的10年內快速回收大部分建設成本,大幅降低了財務壓力,這對於前期投入極高的地熱案場而言,是極具吸引力的設計。

此外,為了鼓勵地方政府與民間業者更積極地投入前期探勘,經濟部在2022年推出了新的《地熱能發電示範獎勵辦法》,並在後續持續加碼。例如,地方政府若願意釋出公有土地進行招商,其探勘獎勵金從300萬元提高至1,000萬元;若招商成功且達到一定規模,最高還能獲得5,000萬元的成效獎勵金。這些政策工具雙管齊下,目的就是為了點燃市場的熱情,讓地熱不再是乏人問津的冷門選項。

拆除制度壁壘:地熱專章與單一窗口的意義

過去,地熱開發商最頭痛的問題,莫過於繁瑣且權責不清的行政程序。一個地熱案場從申請探勘到取得開發許可,需要跨越多個中央與地方單位,涉及《溫泉法》、《水利法》、《區域計畫法》等十數種法規,整個流程走完往往需要7到8年,冗長的時程與高度的不確定性,足以磨掉任何投資者的耐心。

為了解決此一沉痾,政府在2023年5月修正《再生能源發展條例》時,特別增設了「地熱專章」。此專章的核心精神是「行政一體化」,將過去分散在各部會的審查權責,統一由中央或地方主管機關認定,並簡化了土地變更與利用的程序。

與此配套的,是經濟部成立的「地熱發電單一服務窗口」。這個窗口扮演著總教練與潤滑劑的角色,協助業者準備申請文件、協調跨部會審查、並提供地方政府審查的標準格式與指引。從制度面與執行面雙向著手,目的就是要掃除行政障礙,將開發時程縮短,為台灣地熱發展鋪設一條更平坦的道路。

前路漫漫:解鎖地心寶藏的三大關鍵

儘管潛力驚人,但要真正解鎖台灣40 GW的地熱寶藏,前方依然有三座大山需要翻越:技術與人才的深耕、社會溝通的轉化,以及長期資金的引入。

關鍵一:技術與人才—「國家隊」責無旁貸

許多人誤以為,會鑽油氣井,就會鑽地熱井。事實上,地熱鑽井面對的是更高溫、高壓且更堅硬的火成岩地質,其技術難度遠高於傳統油氣鑽探。從鑽頭的耐熱材料、井下監測儀器的精準度,到防止井壁在高溫下坍塌的固井技術,都需要高度專業化的知識與經驗。

目前台灣的地熱專業人才庫仍相當薄弱,多數案場仍需仰賴引進國外的鑽井設備與專業團隊。長遠來看,這不利於成本控制與技術生根。因此,肩負能源開發使命的中油與台電,其「國家隊」的角色至關重要。它們不僅應帶頭進行大規模探勘,更應將此過程視為建立本土技術能量、培育新一代地熱工程師的練兵場。透過與國際專業團隊的合作,系統性地引進、吸收並在地化關鍵技術,才能為台灣地熱產業的長遠發展,打下堅實的基礎。

關鍵二:社會溝通—從鄰避到迎臂的轉變

技術的挑戰或可克服,但人心的疑慮卻更難化解。借鑑日本的經驗,若無法妥善處理與在地社區、溫泉業者及原住民部落的關係,再好的潛力與技術都將寸步難行。在台灣,許多地熱潛力區位於原住民傳統領域,遵循《原住民族基本法》的諮商同意程序,是開發前不可或缺的環節。

成功的社會溝通,關鍵在於將思維從「補償」轉變為「共享」,讓地熱開發從「鄰避設施」(NIMBY)變成「迎臂資產」(YIMBY, Yes In My Back Yard)。簡報中提到的「複合利用」概念,正是實現此一轉變的核心。

未來的地熱電廠,不應只是一個冰冷的發電設施。它可以結合在地的觀光資源,發展溫泉泡湯、部落文化體驗;利用發電後的餘熱,建立花卉或高經濟作物的溫室,發展精緻農業;甚至可以設立地熱故事館,成為環境教育的場域。透過創造就業機會、分享營運利潤、活化地方產業,讓地熱開發的成果由社區共享,才能真正贏得民心,將阻力化為助力。

關鍵三:資金活水—如何吸引長線投資?

地熱發電是一門資本密集、回收期長的「慢生意」。一座中型電廠的投資額動輒數十億甚至上百億元。要吸引壽險公司、退休基金這類尋求長期穩定回報的「長線資金」投入,除了穩定的躉購費率外,一個清晰、透明且可預測的法規環境更是不可或缺。

政府的角色,除了提供補貼,更重要的是扮演「去風險化」的推手。這意味著必須持續投入國家資源進行地質調查,將高風險的探勘階段成果與業界共享。當一個地區的地下熱源、儲量、裂隙分布等資訊越明確,民間資本投入的意願就越高。唯有當探勘的成功率從賭博變成科學,台灣的地熱產業才能真正吸引到源源不絕的資金活水。

結論:一場需要耐心與智慧的能源馬拉松

台灣的能源轉型,不能再將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在風光之外,我們迫切需要一種穩定可靠的綠色基載電力,來撐起電網的韌性,而地熱,正是那最被低估的解答。

從40 GW的巨大潛能,到政府一系列法規與政策的整備,台灣地熱發展的客觀條件已然成熟。然而,前方的道路依然漫長。這不僅是一場技術的競賽,更是一場社會的對話與價值的權衡。

這條路,需要我們借鑑美國由國家力量帶頭探勘、降低產業風險的智慧;更需要我們吸取日本在能源開發與在地文化之間尋求共榮的教訓。成功,將取決於政府、產業與在地社區能否建立起真正的夥伴關係。

地熱發電是一場馬拉松,而非百米衝刺。它無法在一夜之間解決台灣所有的能源問題,但只要我們抱持著耐心與智慧,步步為營,持續投入,這股來自地心的穩定暖流,終將成為支撐台灣能源安全與產業發展的、一座真正安靜而強大的「地下護國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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