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個月,華府與北京之間的角力似乎再度升溫,從針對中國造船業的港口費用,到限制半導體設備的出口,再到中國祭出稀土「長臂管轄」的反制,一連串的交鋒讓市場瀰漫著不安的氣氛。許多投資人不禁憂心,這是否意味著中美關係即將「急轉直下」,重演幾年前那種全面關稅戰的混亂局面?然而,若我們仔細剖析這一輪博弈的本質,會發現情況遠比表面看來的更為複雜。這並非單純的衝突升級,而是一場戰略性的轉變:中美之間的競爭,正從過去那種「地毯式轟炸」的廣譜關稅戰,進化為一場精準鎖定特定產業咽喉的「手術刀式」打擊。這場新賽局的核心,不再是貿易逆差數字,而是攸關於未來數十年全球科技、工業與金融秩序的主導權。對於身處全球科技供應鏈核心的台灣而言,理解這場棋局的深層邏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
告別關稅「大亂鬥」:美中競爭進入「手術刀」模式
回顧今年初以來的中美互動,大致經歷了從緊張、緩和到再度緊繃的過程。年初川普政府一度將關稅威脅推升至近乎中斷貿易的水平,但在五月後,雙方卻又出人意料地進入了長達數月的「休戰期」,大幅調降關稅並建立溝通機制。然而,正當市場以為雙方找到新的平衡點時,九月底以來的局勢卻風雲再起。但這次的「硝煙」,燃點與以往截然不同。
焦點轉移:從宏觀經濟到國家安全的四大戰場
與過去聚焦於削減貿易逆差的全面關稅戰不同,這一輪中美博弈的落點極其精準,主要鎖定在四個具有高度戰略意義的領域,其背後的核心邏輯已從總體經濟層面,轉向了國家安全與未來產業主導權的競爭。
第一,是法律工具的金融化打擊。美國商務部正式推出的「50%股權穿透原則」,堪稱本輪博弈中最具深遠影響的舉措之一。這項規則源自美國財政部用於金融制裁的工具,原先主要針對恐怖組織或流氓國家。其核心在於,只要被列入實體清單的中國企業持有某家公司50%以上的股權,無論這家公司在哪裡註冊、是否被單獨點名,都將自動被視為制裁對象。這等於將美國的出口管制從「點」的打擊,擴大到了整個股權結構的「面」,大幅增加了中資企業透過複雜股權架構規避管制的難度。這標誌著美國正將金融戰的邏輯,應用到科技戰之中。
第二,是針對工業命脈的精準施壓。美國宣布對進入其港口的中國擁有、營運或建造的船舶徵收額外費用。這項看似不起眼的舉措,實則劍指中國日益龐大的造船業。根據英國克拉克森研究公司(Clarkson Research)的數據,2023年中國造船業完工量、新接訂單量和手持訂單量,以載重噸計分別佔全球總量的50.2%、66.6%和55.0%,持續保持全球第一。從台灣的長榮、陽明等航運巨頭,到歐洲的馬士基、達飛,其船隊中都有相當比例的船舶來自中國製造。美國此舉意在提高使用中國船舶的成本,引導全球航運業「去中國化」,從而遏制中國在全球物流體系中的影響力。
第三,是鎖定新興科技的未來戰場。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將多家與無人機、電子元件相關的中國企業列入實體清單。與此同時,中國也將美國的反無人機技術公司列入「不可靠實體清單」。這顯示雙方都意識到,在人工智慧、自動化等新興領域,誰掌握了標準和供應鏈,誰就掌握了未來。
第四,是科技霸權的終極攻防戰——半導體與稀土。美國眾議院的報告建議,全面禁止12吋晶圓的半導體製造設備對華出口,甚至連深紫外光(DUV)曝光機都可能擴大禁售範圍。這是繼限制先進製程晶片後,美國試圖從產業鏈上游的「根部」切斷中國半導體發展的企圖。作為回應,中國首次對稀土出口實施「長臂管轄」,規定外國公司產品中若含有源自中國的稀土材料超過一定價值比例,就必須申請出口許可。這項反制極具威力,因為稀土是從晶片製造的拋光液,到曝光機精密致動器磁鐵的關鍵原料。
手段升級:超越關稅的「法律戰」與「供應鏈武器化」
綜觀上述,中美博弈已呈現出三大新特徵:其一,焦點從總量轉向戰略,打擊面縮小,但深度和準度大幅提升。其二,手段超越關稅,更多地運用出口管制、金融規則、實體清單等非關稅壁壘。其三,中國的反制也從被動的對等加稅,轉向在自身具備優勢的領域主動出擊,例如利用其在全球稀土、石墨等關鍵礦產供應鏈中的主導地位,實施「供應鏈武器化」。這意味著中美關係並非簡單地回到「壞」的狀態,而是進入了一個更複雜、更深入、更具對抗性的新階段。
歷史的迴響:今日美中對峙,昨日美日貿易戰
要理解當前中美博弈的走向,回顧1950年代至1980年代的美日貿易戰,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極具價值的歷史參照系。當時美國為應對日本經濟的迅速崛起,同樣採取了一系列「由點到面、逐步加碼」的策略,這與今日對付中國的劇本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從紡織品到半導體:日本失落三十年的教訓
美日之間的摩擦,最初也始於紡織品、鋼鐵、家電等傳統產業。美國最初透過「自願出口限制」(VERs)等非關稅壁壘,迫使日本企業自行約束對美出口數量。隨著日本產業升級,戰場隨之轉移到汽車和半導體等高附加價值領域。在1980年代,美國動用「301條款」對日本半導體發起調查,最終迫使日本簽訂《日美半導體協定》,不僅要求日本開放市場,甚至規定了外國半導體在日本市場必須達到的市佔率。
當產業打壓效果仍不顯著時,美國的戰場便從實體經濟延伸至金融領域。1985年的《廣場協議》(Plaza Accord)是關鍵的轉捩點,美國聯合多國迫使日圓大幅升值,沉重打擊了日本以出口為導向的經濟模式,並間接催生了後來的資產泡沫與「失落的三十年」。最終,博弈更從經濟層面擴展至政治層面,透過《美日結構性障礙協議》,美國要求日本從儲蓄投資、土地政策到商業法規進行全面的制度性改革。
這段歷史給我們的啟示是,大國博弈絕不僅僅是關稅問題,它會逐步滲透到產業、科技、金融甚至國家制度的每一個層面。美國的策略具有清晰的階段性和戰略目的,即維持其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絕對主導地位。
台灣的借鏡:在全球科技棋局中的戰略定位
然而,今日的美中對峙與當年的美日摩擦,存在一個根本性的不同:日本是美國在冷戰時期的重要盟友,雙方的博弈始終在一個共同的政治框架內進行;而中國則被美國定義為最主要的戰略競爭對手。這意味著,美國對中國的遏制力道與決心,將遠超當年對日本的程度。
對於台灣而言,這段歷史提供了寶貴的借鏡。身處美中科技戰的最前線,台灣的半導體產業既是雙方爭奪的焦點,也是台灣最重要的戰略資產。日本的經驗顯示,單純的技術優勢並不足以保證產業安全,地緣政治的考量同樣至關重要。
近年來,台積電(TSMC)積極推動全球佈局,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和日本熊本設廠,正是基於這種深層的戰略考量。這不僅是為了靠近客戶,更是為了在全球供應鏈重組的過程中,透過「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策略,將台灣的產業與美國、日本等盟友的國家安全利益進行更深度的綑綁,從而鞏固自身的不可替代性。相較於中國試圖建立完全自主可控的「紅色供應鏈」,台灣選擇的是一條更加開放且結盟的道路。
全球供應鏈的「壓力測試」:台灣產業的風險與機遇
中美競爭模式的轉變,正對全球供應鏈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壓力測試。過去那種以成本和效率為唯一考量的全球化分工體系已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以「安全」和「韌性」為核心的新格局。這對台灣各行各業都帶來了深刻的挑戰與機遇。
半導體業的「選邊站」挑戰
美國對中國半導體產業的限制,正從終端晶片設計,向上游的製造設備和關鍵材料延伸,這對全球產業鏈產生了連鎖反應。荷蘭的艾司摩爾(ASML)和日本的東京威力科創(Tokyo Electron)等設備巨頭,都面臨著在美中之間做出艱難選擇的壓力。
對台灣的半導體產業鏈而言,這意味著「選邊站」的壓力日益增大。短期內,美國的限制措施削弱了中芯國際(SMIC)等中國競爭對手的追趕能力,鞏固了台灣在全球先進製程領域的領先地位。然而,長期來看,這也加速了中國傾全國之力發展本土設備和材料的決心,可能在成熟製程領域引發更激烈的價格戰。此外,供應鏈的區域化(例如美國、歐洲、日本都在建立本土晶圓廠)也可能稀釋台灣作為全球唯一製造中心的地位。因此,台灣企業必須在技術上保持絕對領先,同時在供應鏈佈局上更具彈性。
傳產的隱形戰場:從航運到關鍵原物料
這場戰略競爭的影響絕不僅限於高科技產業。美國對中國造船業的限制,直接影響了全球航運的成本結構。對於長榮、陽明等擁有大量中國製造船舶的台灣航商而言,這意味著未來營運成本可能上升,新船採購策略也需要重新評估。
更關鍵的是,中國對稀土、石墨等關鍵原物料的出口管制,其影響範圍遠超半導體。日本的汽車產業,特別是電動車領域,其高性能馬達高度依賴稀土永磁材料。台灣的台達電等電源與零組件大廠,其產品也廣泛應用這些關鍵材料。中國將這些上游原料「武器化」的舉動,迫使全球企業必須尋找替代來源或開發新技術,供應鏈的多元化和在地化變得刻不容緩。
「中國加一」的再加速:東南亞與印度的崛起
中美之間的持續摩擦,正為「中國加一」(China Plus One)的全球供應鏈轉移趨勢注入新的強勁動力。過去,台商的遷移主要出於成本考量,而現在,地緣政治風險已成為更重要的驅動因素。東南亞國家(如越南、泰國)和印度,正成為這波供應鏈重組的最大受益者。對於台灣的製造業而言,這既是將生產基地多元化、降低風險的契機,也意味著必須應對在全新環境下建立供應鏈、培訓勞動力和適應當地法規的新挑戰。
結論:在長期博弈中尋找新定位
總結而言,當前中美關係的緊張態勢,並非短期的情緒性波動,而是一場深刻的結構性轉變。雙方的博弈已經告別了過去那種大開大闔的關稅戰,進入了一個以科技、金融和法律為武器,以關鍵產業鏈為戰場的「精準打擊」新時代。這是一場關乎未來全球秩序的長期博弈,其影響將在未來十年甚至數十年內持續發酵。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和企業家來說,這意味著過去那套在兩大經濟體之間左右逢源、享受全球化紅利的時代已經結束。未來,企業的生存與發展,將不僅僅取決於技術和成本,更取決於其在地緣政治棋局中的戰略定位。供應鏈的韌性、技術的自主性以及與民主盟友的戰略協同,將成為決定成敗的關鍵。看懂這場賽局的底層邏輯,放棄短期投機的幻想,為長期的結構性變化做好準備,是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新常態中,趨吉避凶、掌握先機的唯一途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