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知識觀察家日本25年貨幣實驗落幕:給台灣投資者的3大警示

日本25年貨幣實驗落幕:給台灣投資者的3大警示

一場長達二十五年、足以載入全球金融史冊的超大規模貨幣實驗,正在我們眼前緩緩落幕。2024年3月,日本銀行(央行,BOJ)正式宣告結束負利率政策與殖利率曲線控制(YCC),為這個自21世紀初以來,以對抗通縮為名所進行的、日益激進的非傳統貨幣政策畫下句點。這不僅是日本經濟的歷史性轉折,其漣漪效應更將深刻影響全球資本的流動與布局。對於身處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理解這場實驗的來龍去脈、經驗教訓,並對照美國聯準會(Fed)與台灣央行(CBC)的策略差異,不僅是增廣見聞,更是掌握未來投資風向的關鍵。這段橫跨一甲子的購債演變史,從最初的流動性調節工具,一步步演化為定義全球金融市場格局的核心力量,其中的每一步都值得我們深入剖析。

故事的開端:從傳統工具到「失去的十年」

在1980年代之前,日本央行的債券買賣操作,與今日我們所熟知的量化寬鬆有著天壤之別。當時,其角色更像是金融體系的「穩定器」。在戰後經濟高速增長的背景下,日本金融體系出現「過度放貸」的現象,傳統的行政信貸配給失靈。為了建立市場化的調節機制,日本央行於1960年代開始將公開市場操作確立為日常調節流動性的主要管道。其購債目標非常單純:平滑因財政收支、稅款繳納等因素造成的短期資金波動,確保金融體系穩定運行。這與今日台灣央行透過發行可轉讓定期存單(NCDs)來調節市場資金的做法,在功能上頗有相似之處,皆屬於傳統、審慎的央行操作範疇。

然而,1990年代初的資產泡沫破滅,將日本經濟拖入了長達十年的停滯期,史稱「失去的十年」。房地產與股市崩盤,企業資產負債表嚴重受損,整個社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通縮泥沼。面對此困境,日本央行開啟了漫長的降息循環。到了1999年,基準利率已降至零,宣告傳統的利率工具正式失效。這是全球主要經濟體中,第一個進入「零利率政策」(Zero-Interest Rate Policy, ZIRP)的國家。在彈盡援絕的壓力下,央行開始被動地增加公債購買量,希望能藉此為市場注入更多信心與流動性。但此時的購債,仍屬探索性質,缺乏系統性的框架與明確的目標,更像是在絕望中尋找新出路的嘗試,尚未成為對抗通縮的核心戰略。

QE的全球首演:量化寬鬆的誕生與掙扎 (2001-2012)

2001年,隨著全球網路泡沫破裂,日本經濟再遭重創。日本央行在此背景下,做出了劃時代的決定:在全球範圍內,首次正式啟動「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Easing, QE)。這項政策的創新之處,在於將貨幣政策的操作目標,從傳統的「利率」轉向了更為直接的「數量」——商業銀行在央行的準備金餘額。為了達成這個新的數量目標,央行承諾將大規模購買長期政府公債,並罕見地向市場許下承諾:在核心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年增率穩定在零以上之前,QE政策將持續下去。

從2001年每月4,000億日圓的購債額度開始,日本央行在接下來的一年多內四度加碼,將月度購債規模提升至1.2兆日圓。這項政策確實對債市產生了影響,2003年中,日本10年期公債殖利率一度跌至0.43%的歷史低點。然而,QE對實體經濟的提振效果卻不如預期,經濟基本面與通縮預期仍是主導市場走向的關鍵力量。到了2006年,日本經濟稍見起色,CPI短暫轉正,央行便匆忙宣佈結束QE,試圖回歸貨幣政策正常化。

這次正常化的嘗試極為短暫。2008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全球金融海嘯席捲而來,日本央行被迫重啟QE,且力道更勝以往。這次,央行不僅將公債購買規模擴大,更將觸角伸向了商業票據、公司債,甚至史無前例地開始購買股票ETF與不動產投資信託(J-REITs)等風險性資產。

這段時期,為全球央行提供了寶貴的經驗。美國聯準會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幾乎是完整地複製了日本央行的QE劇本,透過大規模購買公債與抵押貸款支援證券(MBS)來壓低長期利率、挽救金融體系。但兩者背景截然不同:美國的QE是應對急性金融危機的「急救手術」,目標是防止經濟崩潰;而日本的QE則是治療慢性通縮的「長期藥方」,目標是扭轉根深蒂固的悲觀預期。相較之下,台灣的經濟體質相對穩健,並未面臨長期通縮的威脅,因此台灣央行始終維持著以調節政策利率為主的傳統貨幣政策框架,無需動用QE這類「猛藥」。

「安倍經濟學」的震撼彈:異次元寬鬆QQE (2013-2016)

2013年,隨著安倍晉三上台並推出「安倍經濟學」,日本的貨幣寬鬆進入了全新的「異次元」階段。新任央行行長黑田東彥推出了「質化與量化寬鬆」(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Easing, QQE),其力道與決心遠超以往。QQE的核心目標極為明確:在兩年內達成2%的通膨目標,徹底扭轉國民的通縮心態。

QQE的「異次元」體現在三個層面:
1. 規模倍增(量化):央行宣布每年購入的公債規模從先前的水平直接倍增,目標是讓基礎貨幣每年增加60-70兆日圓,並在2014年進一步擴大至每年80兆日圓。
2. 期限拉長(質化):央行開始集中購買平均剩餘期限更長的公債(從3年拉長至7年),希望能更有效地壓低整條殖利率曲線。
3. 擴增資產(質化):大幅增加對ETF與J-REITs等風險資產的購買。

這項政策的震撼力,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讓台灣投資者理解:這相當於台灣央行不僅宣布無限量購買政府公債,還同時宣布每年投入數千億台幣直接購買追蹤台灣50指數的ETF。這種央行直接下場成為股市「超級大戶」的做法,徹底顛覆了傳統央行的角色定位。QQE的效果立竿見影,日本中長期公債殖利率被迅速壓至歷史低位,甚至出現負值,日圓大幅貶值,出口企業獲利飆升,日經指數也迎來一波大多頭市場。然而,副作用也隨之而來:日本央行持有的公債佔比迅速攀升,一度逼近市場總量的一半,導致債券市場流動性枯竭,價格發現功能嚴重受損。央行成了市場上唯一的、壓倒性的買家。

登峰造極的控制:殖利率曲線控制YCC時代 (2016-2023)

面對QQE導致的市場功能失調,以及每年80兆日圓購債目標難以為繼的困境,日本央行在2016年再度進行政策創新,推出了「附帶殖利率曲線控制的QQE」(QQE with Yield Curve Control, YCC)。這標誌著其政策重心從追求「數量」轉向了控制「價格」。

YCC的構想堪稱貨幣政策史上的巔峰之作。其核心是設定兩個目標:將短期政策利率維持在-0.1%,同時將10年期公債的殖利率目標精準地釘在0%左右。為了達成這個長期目標,央行承諾,一旦市場殖利率有向上突破的跡象,將以0%的價格無限量買入10年期公債。這個政策可以用一個生動的比喻來解釋:如果說QE是央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市場這個大水池裡瘋狂注水,那麼YCC就是安裝了一個精密的恆溫器,承諾將水溫(10年期公債殖利率)永遠維持在設定的溫度。

YCC框架的推出,讓央行在名義上可以擺脫固定的購債額度,操作更具彈性。在市場平靜時,央行無需大量購債便能實現利率目標,從而減緩資產負債表的擴張速度。然而,當全球通膨升溫、各國央行紛紛升息時,YCC政策面臨巨大壓力。為了捍衛0%的目標,日本央行被迫在市場上與全球的拋售力量對抗,大量買入公債,導致其購債規模在特定時期不減反增。從2022年起,日本央行被迫多次放寬10年期殖利率的波動區間,從±0.25%一路擴大至±1.0%,YCC框架實際上已名存實亡。

正常化的漫漫長路:告別極端,迎向未知 (2024至今)

在經歷了長達二十餘年的超常規貨幣寬鬆後,全球供應鏈重組、俄烏戰爭以及日圓大幅貶值帶來的輸入性通膨,終於讓日本的CPI穩定站上了2%的目標。宏觀條件的成熟,為日本央行退出極端政策提供了契機。2024年3月,央行正式結束負利率與YCC,並宣布停止新增購買ETF等風險資產。儘管目前仍維持每月約6兆日圓的購債規模以穩定市場,但央行已明確表示將在未來逐步縮減購債計畫。

這一步,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開啟了充滿挑戰的正常化進程。當前,日本央行持有的公債總額超過590兆日圓,佔市場發行總量的一半以上。它的角色正從市場的「最終買家」轉變為潛在的「逐步減持者」,這對日本公債市場構成了前所未有的考驗。隨著央行逐步退出,日本的長期殖利率勢必將回歸由市場供需決定的軌道,這也意味著過去十幾年來,由日本流向全球的廉價資金活水,將逐漸枯竭。

結論:給台灣投資者的三點啟示

回顧日本央行這段漫長而曲折的購債史,我們可以為台灣的投資者與決策者總結出三點深刻的啟示:

一、央行並非萬能,貨幣政策有其極限:日本長達二十多年的經驗證明,單靠印鈔和極端的貨幣政策,無法解決人口老化、產業結構僵化等深層的經濟問題。貨幣政策可以為改革爭取時間,但無法替代改革本身。這提醒我們,健康的經濟增長終究需要依靠技術創新與制度革新。

二、全球資金流向的歷史性轉折點:過去,日本的極低利率催生了龐大的「日圓套利交易」,即借入廉價日圓、投資於海外高收益資產。這個模式是全球資產價格的重要推手之一。如今日本利率正常化,意味著這個全球最大的廉價資金水龍頭正在被關緊。這將對全球股、匯、債市帶來深遠影響,習慣於低利率環境的投資者,必須為一個資金成本更高、波動性更大的新時代做好準備。

三、台灣的「幸運」與必須的警惕:相較於日本對抗通縮的艱苦奮戰,台灣數十年來維持著相對穩健的通膨與經濟增長,這使得台灣央行無需訴諸極端手段,得以維持相對傳統和穩健的貨幣政策。這是台灣的幸運。然而,日本的教訓猶如一面鏡子,警示我們要時刻警惕資產泡沫的風險,並正視人口結構老化等長期挑戰。未雨綢繆,永遠是應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最佳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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