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導體產業的復甦之路上，並非所有領域都沐浴在同樣的陽光下。當記憶體和AI晶片的強勁反彈佔據媒體頭條時，一個更為基礎、卻也更為複雜的領域——類C比IC（Analog IC），正上演著一場截然不同的戲碼。尤其是在全球最大的半導體市場中國，這場復甦之路顯得異常顛簸與充滿變數。許多投資者期盼的「價格上漲週期」遲遲未能兌現，取而代之的是持續的定價壓力與需求前景的不確定性。
這不僅僅是一個產業週期的簡單起伏，其背後交織著全球經濟放緩、地緣政治角力、以及中國本土產業政策等多重力量。對於身處台灣的投資者而言，理解這場發生在中國大陸的類比IC變局至關重要，因為它不僅影響著中國本土廠商的命運，也直接牽動著以矽力杰（Silergy）為代表的台灣設計公司的未來走向。本文將深入剖析當前中國類比IC市場面臨的雙重困境，並透過與美國、日本、台灣同業的比較，為投資者提供一個更為立體和清晰的產業地圖，探討在這片迷霧中，誰能最終脫穎而出。
全球巨頭的風向標：德儀與ADI的謹慎訊號
要理解類C比IC的全球脈動，首先必須關注兩大業界巨頭：德州儀器（Texas Instruments, TI）和亞德諾半導體（Analog Devices, Inc., ADI）。這兩家美國公司在全球類比IC市場的地位，好比是晶圓代工領域的台積電與三星，他們的業績和展望是衡量整個產業健康狀況最可靠的溫度計。然而，從他們近期釋放的訊號來看，前景並不樂觀。
德州儀器在最近的法人說明會上明確指出，中國市場的需求拉動在近期出現了放緩跡象。過去幾年作為成長主引擎的工業領域，未能展現出預期的連續增長動能。更令人擔憂的是，先前相對堅挺的中國電動車市場，其未來訂單的能見度也正在快速下降。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警訊，因為汽車電子化是驅動類比IC需求的核心動力之一。當這個引擎開始降溫，整個產業鏈都會感受到寒意。
在價格方面，德州儀器預計，其產品的平均銷售單價（ASP）在可預見的未來仍將面臨每年低個位數（約2-3%）的下滑壓力。這徹底打破了市場對於類比IC即將迎來漲價週期的幻想。德州儀器憑藉其領先的300mm晶圓製程和龐大的自有產能，擁有業界最低的單位生產成本，這使得它有足夠的底氣透過價格策略來鞏固甚至擴大市佔率，但也同時對其他競爭對手形成了巨大的利潤擠壓。
另一巨頭ADI也表達了類似的謹慎看法。ADI的管理層認為，其客戶，特別是工業領域的客戶，仍在努力消化先前積累的過剩庫存。雖然通路端的庫存水位已趨於健康，但終端需求的疲軟使得客戶下單的態度依舊保守。綜合來看，這兩大巨頭的觀點共同描繪出一個畫面：儘管庫存去化已近尾聲，但真正的需求復甦依然乏力，產業的冬天雖然過去，但春天似乎還很遙遠。
中國市場的雙重挑戰：價格戰與「國產替代」的漫漫長路
在全球需求放緩的大背景下，中國市場的特殊性使其挑戰更為嚴峻。這裡不僅有需求面的問題，更有供給面和政策面引發的複雜競爭格局。
揮之不去的價格壓力
中國是全球最大的消費性電子產品製造基地，但智慧型手機、個人電腦等市場早已進入存量競爭的成熟期，需求成長停滯。過去幾年，電動車和新能源產業的爆發式增長為類比IC帶來了新的藍海，但隨著中國政府補貼政策的退場和市場競爭的白熱化，電動車產業也開始進入殘酷的淘汰賽，價格戰從整車一路蔓延至上游零組件。
這種終端市場的壓力，使得IC設計公司幾乎沒有漲價的空間。更糟的是，記憶體等關鍵零組件近期因供給減少而價格大漲，進一步壓縮了整機產品的物料清單（BOM）成本預算。在有限的預算內，整機廠自然會要求電源管理晶片（PMIC）等類比IC供應商降價，以平衡整體成本。
此外，大量中國本土新創類比IC公司在前幾年的晶片荒中應運而生，如今在市場轉冷時，為了求生存，不惜以低價換取訂單和現金流，更加劇了市場的價格混戰。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便是德州儀器這樣的巨頭也必須透過降價來應對，遑論其他規模較小的廠商。
「國產替代」為何雷聲大雨點小？
中美科技戰以來，「國產替代」成為中國半導體產業的主旋律。然而，在類比IC領域，這個過程的推進速度遠比預期中要慢，尤其是在中高端應用上。背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這也凸顯了類比IC產業獨特的競爭壁壘。
首先，德州儀器的產品組合極其廣泛，提供超過八萬種不同的產品料號。這讓它像一間巨大的電子零組件「百貨公司」。一個產品設計工程師幾乎可以在TI找到所有他需要的類比晶片，從電源管理到訊號鏈，一應俱全。這種「一站式購足」的便利性，為客戶節省了大量的供應商管理和產品驗證時間。相比之下，中國本土廠商大多是「專賣店」，僅專注於幾個特定品類，難以提供完整的解決方案。即使在某些單一產品上能做到性能或價格的超越，也很難動搖客戶基於整體效率考量而建立的採購習慣。
其次，類比IC極度重視產品的可靠性和一致性。尤其在工業、汽車和醫療等領域，晶片的穩定運行是產品安全和壽命的基石，一次故障可能導致災難性後果。德州儀器、ADI等國際大廠經過數十年的市場考驗，其產品在嚴苛環境下的可靠性已經深入人心。中國客戶，即便是本土品牌，在設計高階或出口導向的產品時，出於對品質和品牌聲譽的考量，仍然會優先選擇經過市場長期驗證的國際品牌產品。
最後是成本與製程的巨大優勢。德州儀器率先將類比IC的生產從200mm晶圓轉向300mm晶圓，大幅降低了單顆晶片的製造成本。這種規模經濟的優勢是大多數依賴外部晶圓代工廠的設計公司難以比擬的。因此，即便TI在某些產品上調高了價格，其整體成本結構依然極具競爭力。我們的產業調查顯示，許多中國客戶即使面對TI的漲價，也因為找不到品質與成本兼具的替代品而不得不接受。
亞洲列強的應對之策：日本與台灣的視角
面對美國巨頭的強勢地位和中國市場的複雜局面，亞洲的類比IC玩家們正採取不同的策略來應對挑戰。
日本的穩健派：瑞薩電子如何在車用領域深耕
日本的類比IC產業以瑞薩電子（Renesas Electronics）為代表，其發展路徑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參考。瑞薩電子是全球領先的汽車半導體供應商，尤其在微控制器（MCU）領域佔據主導地位。它將類比IC產品與其強大的MCU進行深度綁定，為汽車客戶提供完整的系統級解決方案。
這種策略的優勢在於，汽車產業的供應鏈認證週期長、客戶黏性高。一旦打入某個車廠的供應鏈，通常能獲得長達數年的穩定訂單。這使得瑞薩的業務相對於高度波動的消費性電子市場要穩定得多。近年來，瑞薩透過一系列成功的併購（如收購Intersil和Dialog Semiconductor），進一步強化了其在電源管理和連接技術方面的類比與混合訊號產品組合，使其在汽車電子化和智慧化的浪潮中佔據了極佳的戰略位置。瑞薩的成功顯示，在類比IC領域，與其在紅海市場進行價格廝殺，不如專注於高門檻的垂直領域，建立深厚的護城河。
台灣的挑戰者：矽力杰的突圍與困境
在台灣，聯發科旗下的立錡科技（Richtek）是電源管理IC的傳統強者，主要聚焦於PC和消費性電子領域。而近年來備受市場關注的矽力杰（Silergy），則展現了更強的企圖心，試圖挑戰更高階的市場。
矽力杰的策略是積極拓展汽車、AI伺服器和資料中心等高成長、高利潤的領域。這條路徑在方向上是完全正確的，也是擺脫消費性電子市場價格戰的唯一途徑。公司投入巨額的研發費用，開發符合車規和伺服器標準的高性能電源管理晶片，並在美國市場取得了一些初步的進展，這也是其長期潛力所在。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仍有差距。首先，高階產品的研發和驗證週期極長，需要持續不斷的鉅額投入。財報顯示，矽力杰的研發費用率一直居高不下，這在市場景氣不佳時對獲利能力構成了顯著壓力。其次，公司在杭州自建晶圓廠的計畫，雖然長期來看有助於成本控制和產能保障，但短期內卻面臨良率爬升速度不如預期的挑戰，這拖累了其新產品的上市進度和成本競爭力。
與此同時，由於高階市場的突破尚需時日，矽力杰目前的營收中仍有相當大的比重來自消費性電子，這使其毛利率受到整體市場價格壓力的影響。簡而言之，矽力杰正處於一個關鍵的轉型期：舊的成長動能面臨瓶頸，而新的成長引擎仍在暖機階段。這個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公司的執行力將面臨嚴峻的考驗。
展望未來：投資者在類比IC迷霧中如何導航
總結來看，全球類比IC市場的復甦呈現出一種明顯的「K型」分化特徵。與AI、高效能運算、高階汽車電子相關的應用領域需求依然強勁，前景光明；而與一般消費性電子、傳統工業相關的領域則持續疲軟，深陷價格競爭的泥沼。
對於投資者而言，這意味著過去那種「雨露均霑」的產業上升週期已經結束。在評估一家類比IC公司時，不能再僅僅看其營收成長的數字，而必須深入探究其成長的「品質」。以下是幾個關鍵的觀察指標：
1. 營收結構：高階應用（如汽車、伺服器、通訊基礎設施）的營收佔比是否持續提升？這決定了公司長期的毛利率水平和成長天花板。
2. 客戶組成：是否成功打入各領域的頭部客戶供應鏈？尤其是在歐美日等海外市場的拓展情況，是衡量其產品競爭力的重要標竿。
3. 技術護城河：公司是否擁有獨特的製程技術、封裝技術或系統級解決方案能力？這是擺脫同質化競爭的關鍵。
4. 營運效率：在擴大研發投入的同時，能否有效控制營運費用？自建產能的計畫是否能按時按質達成目標？
對於像矽力杰這樣的台灣挑戰者來說，未來幾年將是決定其能否躍升為國際一流大廠的關鍵時期。它需要在保持研發動能和維持短期獲利能力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而對於投資者，這是一個需要更多耐心和更深入洞察的時刻。在類比IC這片充滿迷霧的賽道上，唯有那些真正具備核心技術、清晰戰略和卓越執行力的公司，才能穿越週期，迎來最終的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