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全球目光都聚焦在電動車的鋰電池大戰時,一場更為關鍵、卻也更為隱蔽的能源革命正在電網層級悄然上演。這場革命的核心,並非我們熟悉的鋰電池,而是一種看似笨重、卻可能徹底改變再生能源遊戲規則的技術:液流電池(Flow Battery)。對大多數台灣投資人而言,這個名詞或許相當陌生,但它卻是美國傾全國之力,意圖擺脫對中國能源供應鏈依賴、確保國家能源安全的戰略性武器。這不只是一場技術競賽,更是一場牽動全球能源版圖重劃的地緣政治博弈,而身處半導體與能源轉型浪潮中的台灣,絕對無法置身事外。
能源轉型的隱形冠軍:為何美國電網需要「液流電池」?
要理解美國為何對液流電池如此重視,我們必須先看懂現代電網面臨的最大困境。隨著太陽能、風能等再生能源佔比快速提升,其「間歇性」的致命傷也日益凸顯。太陽下山、風力減弱時,電力供給就會瞬間中斷。傳統電網就像一條必須維持恆定水壓的自來水管,任何供需失衡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過去,這個問題由可以快速啟停的天然氣發電廠來彌補,但這顯然與零碳排的目標背道而馳。
不只是大號電池:看懂液流電池的獨特優勢
儲能系統(Energy Storage System, ESS)因此應運而生,成為穩定電網的唯一解方。目前市場主流是鋰電池儲能,技術成熟、能量密度高,就像我們手機裡的電池放大版。然而,若將鋰電池用於動輒數百萬瓩(MW)的電網等級儲存,其缺點便顯而易見。首先是安全疑慮,全球各地鋰電池儲能電站的火災事故頻傳;其次,其儲能時間長度普遍存在「三小時天花板」,難以應對長達數天甚至一週的極端氣候事件。
液流電池的設計哲學則完全不同。如果說鋰電池是一個緊密耦合的「罐頭」,液流電池就像一個可以自由擴充的「積木系統」。它的核心由三個部分組成:電堆(Stack)、電解液(Electrolyte)以及儲存電解液的儲槽。電堆負責產生電力,決定了系統的「功率」(可以同時提供多少電力);而電解液的總量則決定了系統的「容量」(可以持續供電多久)。
這種「功率與容量解耦」的設計帶來了三大無可取代的優勢。第一,極高的安全性。其電解液多為水基溶液,本質上不易燃燒。第二,超長的使用壽命。液流電池可以深度充放電超過一萬次甚至兩萬次,使用年限長達二十年,遠勝於鋰電池的三千至五千次循環壽命。第三,絕佳的擴充性。若電網需要更長的供電時間,只需增加儲槽體積、灌入更多電解液即可,成本遠低於重新建造一座鋰電池廠。這使得液流電池特別適合需要四小時、八小時甚至更長時間「長時儲能」(Long-duration energy storage)的場景,完美彌補了鋰電池的短處。
當再生能源成為主力:鋰電池的「三小時」天花板
想像一個情境:一個高度依賴太陽能的城市,遭遇連續一週的陰雨天氣。此時,能儲存三小時電力的鋰電池系統早已耗盡,城市將陷入黑暗。但如果部署的是能儲存數十小時電力的液流電池系統,就能從容應對,確保供電穩定。這正是美國能源部將長時儲能視為國家戰略關鍵的原因。當再生能源發電佔比超過五成,電網需要的就不再是短期的「削峰填谷」,而是能夠進行長期「能量時移」的戰略性備援。
全球競賽白熱化:一場繞不開中國的供應鏈戰爭
液流電池的戰略價值如此之高,自然引發了全球主要國家的激烈競爭。然而,美國很快發現,在這條賽道上,自己不僅起步較晚,更在關鍵環節上被中國「箝制」。
從礦產到成品:中國如何掌握全球液流電池命脈?
目前技術最成熟、商業化程度最高的液流電池是「全釩氧化還原液流電池」(VRFB)。顧名思義,它的核心元素是「釩」。根據美國地質調查局的最新數據,全球約有66%的釩產量來自中國,更重要的是,中國掌握了全球絕大部分的「高純度釩」精煉技術,這是製造電解液的關鍵。這意味著,即使美國擁有釩礦,也必須將其運往中國進行加工,再進口回美國。這種依賴程度,與過去在稀土、太陽能板等領域的困境如出一轍,令美國政府芒刺在背。
除了上游的礦產,中國在液流電池的中下游製造也已遙遙領先。大連融科儲能等中國企業不僅手握大量核心專利,更已建成全球規模最大的吉瓦時(GWh)等級全釩液流電池生產基地和儲能電站。當美國企業仍處於百萬瓦(MW)等級的示範專案階段時,中國已經開始進行大規模商業化部署,透過規模經濟不斷壓低成本,形成了強大的競爭壁壘。
美國的覺醒:從《通膨削減法案》看見的國家戰略
面對此一困境,拜登政府祭出了《通膨削減法案》(IRA)與《兩黨基礎設施法案》(BIL)兩大政策組合拳,意圖透過鉅額的政府補貼與投資,在美國本土強行打造一條「去中國化」的液流電池供應鏈。法案為在美國本土製造的電池提供高達30%至40%的投資稅額抵免,並直接撥款數十億美元,資助從關鍵礦物開採、材料加工到電池製造的各個環節。
這場由國家力量主導的產業重塑,目標極為明確:短期內,扶植如ESS Inc.(鐵流電池)、Invinity Energy Systems(釩流電池)等本土或盟友企業,建立示範產線;長期目標,則是形成完整的產業聚落,將液流電池打造成繼半導體之後,另一個攸關國家安全的戰略性製造業。
他山之石:日本與台灣的儲能佈局有何不同?
當美中兩強在液流電池領域展開激烈交鋒時,作為亞洲科技強權的日本與台灣,也各自走出了不同的道路。觀察它們的策略,能為我們提供更立體的產業視角。
日本的先行者:住友電工的「二十年磨一劍」
談到液流電池,就不能不提日本的住友電氣工業(Sumitomo Electric)。相較於美國由政府由上而下推動的產業政策,住友電工更像是一位「二十年磨一劍」的孤獨先行者。早在1980年代,住友就開始投入釩流電池的研發,並在2015年於北海道建成了當時全球規模最大的60MWh液流電池儲能電站,至今已穩定運行近十年。
住友的成功,體現了日本企業典型的「長期主義」精神。他們在技術尚未成熟、市場前景不明朗的時期,持續投入鉅額研發資金,耐心解決了電堆壽命、電解液穩定性等一系列工程難題,建立了深厚的專利護城河。這種穩紮穩打的作風,與美國新創企業依靠風險投資、追求快速商業化的模式形成鮮明對比。對台灣企業而言,住友的經驗揭示了在重資產、長週期的能源硬體領域,技術的深度積累遠比商業模式的創新更為重要。
台灣的十字路口:從鋰電池強權到液流新戰場
反觀台灣,在儲能領域的佈局則呈現出另一種樣貌。憑藉在資通訊產業的深厚基礎,台灣在鋰電池儲能系統的整合與應用方面具有顯著優勢。以台達電為例,其儲能解決方案已成功打入全球市場;台泥則積極轉型,在花蓮和平廠區建置大規模的鋰電池儲能系統。可以說,台灣產業鏈的重心目前仍牢牢地錨定在鋰電池生態系。
然而,在液流電池這個新興戰場,台灣的角色更像是一位謹慎的觀察者與追隨者。儘管工研院(ITRI)等研究機構已投入研發多年,但真正投入大規模商業化生產的企業仍寥寥可數。這反映了台灣產業的兩難:一方面,固守既有優勢的鋰電池產業鏈,風險較低,能快速獲利;另一方面,全球長時儲能的趨勢已然成形,若錯過液流電池等下一代技術的班車,未來可能在能源轉型的關鍵環節中失去話語權。這不僅是技術路線的選擇,更是對未來能源格局的戰略賭注。
投資者的羅盤:液流電池的未來在哪裡?
對於密切關注能源趨勢的投資者而言,液流電池無疑是一個充滿想像空間、卻也伴隨著高度不確定性的領域。要撥開迷霧,必須抓住幾個關鍵變數。
技術百家爭鳴:釩、鐵、鋅誰是明日之星?
目前,全釩液流電池(VRFB)是技術最成熟的選項,但其成本居高不下,且高度依賴戰略資源「釩」。為此,各種替代技術路線應運而生。例如,美國公司ESS Inc.主打的「鐵流電池」(IFB),使用地球上儲量豐富且極為廉價的鐵作為活性材料,雖然能量效率略低,但潛在的成本優勢巨大。此外,還有「鋅溴」、「鋅鐵」等不同技術路線,各有優劣。這場技術路線之爭尚未塵埃落定,投資者需要密切關注各家技術的成本下降曲線與商業化進展,才能判斷誰將成為最終的主流。
挑戰與機遇:成本、規模化與政策的三角習題
總結來看,液流電池的未來取決於能否成功解開「成本、規模化、政策」這個三角習題。首先,其初始建置成本(LCOS, Levelized Cost of Storage)仍高於鋰電池,必須透過技術創新與規模化生產來快速降低。其次,從實驗室走向吉瓦時等級的大規模製造,對供應鏈管理、生產良率控制都是巨大的考驗。最後,由於其投資回收期長,極度仰賴穩定的政府政策支持,任何政策的搖擺都可能對產業發展造成致命打擊。
對台灣而言,美國傾力打造本土液流電池供應鏈的決心,既是挑戰也是機遇。台灣企業未必需要直接投入電芯製造的紅海,但可以憑藉在電力電子、電源管理系統(BMS)、系統整合等方面的既有優勢,切入液流電池的關鍵零組件與智慧控制系統。在全球能源版圖重塑的當下,看懂液流電池背後的大國博弈與技術趨勢,不僅是理解未來電網的鑰匙,更是為台灣在下一波綠色能源浪潮中,找到精準定位的關鍵一步。這場長跑才剛開始,誰能勝出,值得我們持續關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