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台股產業誰將主宰下一代海洋?一場兆元賭局揭開全球航運的綠色新戰爭

誰將主宰下一代海洋?一場兆元賭局揭開全球航運的綠色新戰爭

當您在網路上點擊「購買」,無論是一雙美國設計的運動鞋、一瓶法國的紅酒,還是一部韓國製造的手機,這趟跨越重洋的旅程,背後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主角:貨櫃船。全球超過八成的貨物貿易依賴海洋運輸,這個古老的產業是現代全球化經濟的命脈。然而,這條命脈正在面臨一場史上最深刻、也最昂貴的變革。長久以來,航運業是個隱形的污染巨獸,每年碳排放量佔全球近3%,若將其視為一個國家,其排放規模足以躋身世界前十。在氣候變遷的巨大壓力下,這一切即將改變。

國際海事組織(IMO)近年來以前所未有的力道收緊了環保管制。繼2023年通過了更嚴格的溫室氣體減排戰略——要求2030年碳排放強度比2008年降低至少40%,並在2050年前後實現淨零排放——之後,更具體的《IMO淨零框架》也逐漸成形。這不僅僅是紙上談兵的目標,而是包含全球燃料標準和碳定價機制的強制性法規,預計將對每一艘遠洋船舶的營運成本產生直接衝擊。這場由法規驅動的綠色革命,正迫使全球航運業從根本上重新思考其動力來源、船舶設計乃至商業模式。這不僅是一場科技的競賽,更是一場涉及上兆美元投資的資本大戰,深刻地重塑著從造船廠到港口、從船公司到金融機構的整個產業生態。對於身處全球貿易樞紐的台灣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理解這場變革的底層邏輯,洞察其中的風險與機會,已是刻不容緩的課題。

科技的十字路口:新一代綠色船舶的動力心臟

數十年來,遠洋船舶幾乎完全依賴一種被稱為「船用重油」(Bunker Fuel)的廉價燃料。這種原油精煉後剩下的黏稠殘渣,雖然能量密度高,卻含有大量的硫、氮氧化物和懸浮微粒,是造成空氣污染和溫帶氣體排放的主要元凶。為了實現淨零排放的宏大目標,尋找替代燃料已成為產業的重中之重。然而,完美的解決方案尚未出現,不同的技術路線正處於激烈的競爭與驗證階段,形成了一個複雜的科技十字路口。

過渡時期的王者:液化天然氣(LNG)

在眾多替代方案中,液化天然氣(LNG)是目前技術最成熟、應用也最廣泛的選擇。相較於傳統重油,LNG能大幅減少硫氧化物和懸浮微粒排放,並能減少約20-25%的二氧化碳。全球已有數百艘LNG動力船舶投入營運,訂單數量也持續領先。法國達飛海運(CMA CGM)等航運巨頭已將其作為當前船隊更新的主要動力選項。

然而,LNG並非終極答案。其主要成分是甲烷,一種比二氧化碳更強效的溫室氣體。在開採、運輸和燃燒過程中可能發生的「甲烷逸散」(methane slip)問題,使其減碳效益備受爭議。許多環保組織和科學家認為,大規模投資LNG基礎設施,可能會鎖定一種不夠「綠色」的過渡技術,延緩了向真正零碳燃料的轉型。儘管如此,對於追求短期內符合法規的船東而言,LNG仍是一個務實且可靠的選項。日本的航運三雄,如日本郵船(NYK)和商船三井(MOL),在LNG運輸船和LNG動力船的投資上布局已久。台灣的台灣國際造船(CSBC)也具備建造LNG相關船型的能力,顯示其在過渡時期的技術儲備。

未來燃料的明日之星:甲醇、氨與氫

若說LNG是當下的選擇,那麼甲醇(Methanol)、氨(Ammonia)和氫(Hydrogen)則被視為通往零碳未來的潛力股。

甲醇是目前最受矚目的明日之星。全球航運龍頭馬士基(Maersk)已將其全部賭注押在綠色甲醇上,訂購了數十艘大型甲醇雙燃料貨櫃船。甲醇的優勢在於,常溫下為液體,儲存和加注的基礎設施改造相對容易。更重要的是,若使用由再生能源(如太陽能、風能)或生質製造的「綠色甲醇」,可以實現全生命週期的碳中和。目前挑戰在於綠色甲醇的產能嚴重不足,價格也遠高於傳統燃料,但隨著技術發展和規模化生產,成本有望下降。

則是另一條備受看好的路徑。氨由氮和氫組成,不含碳元素,燃燒後不產生二氧化碳,被視為一種理想的零碳燃料。其能量密度高於液態氫,儲存條件也相對寬鬆。日本的產業力量,特別是三菱重工等重工業巨頭,正投入鉅資研發氨燃料引擎和相關供應鏈技術,試圖在這條賽道上搶占先機。然而,氨具有高毒性、腐蝕性,對船舶設計、船員操作安全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是其商業化應用前必須克服的重大障礙。

被譽為終極潔淨燃料,其燃燒產物只有水。但其應用於遠洋航運的挑戰也最大。氫的能量密度極低,若要儲存足夠航行數千海里的燃料,需要體積龐大的超低溫液態儲槽或超高壓氣瓶,這會嚴重侵占船舶的載貨空間,削弱其經濟性。目前,氫燃料電池技術較適用於渡輪、拖船等短程小型船舶。

台灣的航運雙雄,長榮海運與陽明海運,在燃料選擇上則採取了更為謹慎的多元化策略。他們的新船訂單中,同時包含了LNG和甲醇雙燃料船型,顯示出在全球燃料路徑尚未明朗之前,他們不願將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以保持未來技術選擇的彈性。

不容忽視的配角:能效提升與碳捕捉

除了尋找新燃料,提升現有船舶的能源效率也是減碳的重要手段。這類技術如同「低垂的果實」,改造成本相對較低,且能立即見效。例如,在船底吹出氣泡以減少航行阻力的「空氣潤滑系統」、優化船體線型設計、更換高效螺旋槳,以及利用主機廢熱發電的「廢熱回收系統」等,都能帶來5%至15%不等的節能效果。

此外,船上碳捕捉與封存技術(Onboard Carbon Capture and Storage, OCCS)也開始進入實船測試階段。這個方案試圖在廢氣排放前就將二氧化碳捕捉下來,液化後儲存在船上,待靠港後再卸載處理。這項技術的優點是能夠讓現有的燃油船舶延續使用壽命,但其設備占用空間、增加能耗,以及岸上如何處理被捕捉的碳,都是待解的難題。

錢從哪裡來?解構綠色航運的兆元融資版圖

根據國際研究機構的估算,要實現全球航運業在2050年淨零排放的目標,總投資需求將高達1.4兆至1.9兆美元。這筆天文數字的資金,涵蓋了新船建造、舊船改造、港口基礎設施升級以及綠色燃料的生產與供應鏈建置。如此龐大的資本缺口,不可能單靠航運公司自身獲利來填補,必須仰賴全球金融體系的深度參與和創新。

傳統銀行體系的角色轉變:從貸款到《波塞冬原則》

傳統上,船舶融資主要依賴銀行的抵押貸款。然而,在全球綠色浪潮下,銀行的角色正從單純的資金提供者,轉變為推動產業轉型的關鍵力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2019年發起的《波塞冬原則》(Poseidon Principles)。這是一套由花旗銀行(Citi)、法國興業銀行(Societe Generale)等全球主要船舶融資銀行共同建立的自律框架,要求簽署的金融機構在評估貸款申請時,必須將船舶的氣候表現(即碳排放強度)納入考量,並確保其融資組合的總體碳足跡與IMO的減排目標保持一致。

這項原則徹底改變了遊戲規則。銀行不再只看船舶的資產價值和船東的還款能力,更要評估其「綠色程度」。一艘高污染的舊船,未來可能難以從主流銀行獲得貸款,或者必須支付更高的利率,其資產價值也將面臨折價風險。反之,採用綠色技術的新船則更容易獲得融資青睞。這項由金融界發起的倡議,正透過資本的力量,有效地引導航運業朝向更環保的方向發展。對於需要與國際金融機構對接的台灣銀行業而言,理解並逐步採納類似的評估標準,將是參與全球綠色航運融資市場的入場券。

資本市場的新寵兒:綠色債券與永續連結貸款

除了銀行貸款,資本市場也開闢了新的融資管道。綠色債券(Green Bonds)是一種將募集資金專門用於環保計畫的債券。近年來,已有不少航運公司如馬士基、赫伯羅德(Hapag-Lloyd)成功發行綠色債券,為其甲醇動力船、LNG動力船的建造籌集了數億美元資金。

另一種更具彈性的工具是永續發展連結貸款/債券(Sustainability-Linked Loans/Bonds, SLL/SLB)。與綠色債券不同,SLL/SLB的資金用途不受限制,但其貸款利率或票息會與企業預設的永續發展績效目標(Sustainability Performance Targets, SPTs)掛鉤。例如,一家航運公司可以設定未來五年船隊的年均碳強度降低率作為目標,若達成目標,則可享受利率減碼;反之,若未達標,則需支付懲罰性的較高利率。這種機制激勵企業將減碳目標融入日常營運,受到了市場的廣泛歡迎。

日本的獨特武器:JOLCO融資租賃的啟示

在船舶融資領域,日本金融機構憑藉其獨特的JOLCO(Japanese Operating Lease with Call Option)模式,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這是一種結合經營性租賃與購買選擇權的複雜融資結構,主要由日本的投資公司購買新船,再將其長期出租給國際航運公司。由於日本稅法提供的折舊優惠,投資者能以較低的成本提供融資,從而為航運公司提供極具競爭力的資金方案。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政府近年已修改規定,要求新的JOLCO交易必須投向符合環保標準的綠色船舶。這一政策轉變,使得這個每年數十億美元的龐大資金池,精準地流向了綠色航運領域,成為推動產業轉型的一股強大力量。JOLCO模式的成功,為其他國家提供了借鑑:如何透過稅收政策與金融產品的巧妙結合,引導私人資本投入特定的綠色產業。

全球產業基金與保險的布局

除了上述工具,專注於航運脫碳的私募股權基金和政府引導基金也應運而生。例如,挪威設立的氮氧化物基金(NOx Fund),透過向企業徵收排放稅,再將資金用於獎勵減排技術的投資,成功推動了該國沿海渡輪的電氣化。保險業的角色也日益重要,傳統的船舶保險主要保障船體損壞、貨物損失等風險,但未來,保險公司需要開發新的產品,以應對新燃料技術(如氨洩漏、電池起火)帶來的未知風險,為船東的綠色轉型提供必要的安全網。

產業鏈重塑:美日台龍頭的戰略布局

這場綠色轉型不僅是技術和金融的革命,更觸發了全球航運產業鏈的權力洗牌。從造船廠的訂單分佈,到航運公司的船隊規劃,再到國家的產業戰略,一場無聲的競爭正在激烈上演。

中、韓、日的三國演義:造船業的綠色軍備競賽

全球商用船舶建造市場長期由中國、韓國和日本三國主導。在這場綠色競賽中,三者各有側重。中國憑藉龐大的產能和完整的供應鏈,在LNG動力船和甲醇動力船的建造訂單上占據領先地位,以規模優勢搶占市場。韓國則憑藉其在高端船型,特別是大型LNG運輸船和大型貨櫃船方面的技術累積,持續鎖定高附加價值的訂單。

日本則試圖另闢蹊徑,將研發重點放在更具前瞻性的氨燃料和氫燃料技術上,希望在下一代燃料的競爭中實現「彎道超車」。相較之下,台灣的台船(CSBC)規模雖小,但在利基市場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例如在離岸風電工作船(SOV)等特種船舶領域累積了豐富經驗。未來,能否將這些在複雜系統整合上的經驗,轉化為建造小型綠色智慧船舶的優勢,將是其轉型的關鍵。

航運巨擘的抉擇:長榮、陽明如何應對?

對於航運公司而言,這是一場數百億美元的豪賭。錯誤的燃料選擇可能導致船隊在未來十年內變得不合規或不經濟,成為「擱淺資產」。如前所述,馬士基選擇了甲醇,達飛海運偏愛LNG,而台灣的長榮與陽明則採取了雙燃料的避險策略。這一策略雖然看似保守,但在技術路徑充滿不確定性的當下,卻不失為一種穩健做法。這也反映出,船隊規模龐大的航運公司,其轉型步伐不僅取決於技術,更受到資本支出週期、全球航線布局和對未來燃料價格預判的深刻影響。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將牽動下游造船廠的訂單和港口的基礎設施規劃。

美國的角色:科技驅動與軍工基礎

長期以來,美國在大型商用船舶建造領域已失去全球競爭力,其造船業主要服務於國內航線(受《瓊斯法案》保護)和龐大的軍事需求。然而,在這場綠色航運革命中,美國的角色不容小覷。其優勢不在於造船本身,而在於前端的科技研發。無論是先進的燃料電池技術、AI驅動的航線優化軟體,還是碳捕捉材料的創新,美國的科技公司和研究機構都處於領先地位。未來,美國很可能以技術和標準輸出國的角色,深度參與全球航運的綠色轉型,其軍用艦艇的脫碳技術也可能溢出至商用領域。

結論:挑戰中的新機會

全球航運業的脫碳之路,無疑是崎嶇而漫長的。技術路徑尚未統一,綠色燃料的供應鏈脆弱且昂貴,而鉅額的投資需求更讓許多中小型航運公司望而卻步。這是一場充滿不確定性的挑戰。

然而,挑戰的另一面是巨大的機會。對於台灣而言,這場變革的意義遠不止於更換幾艘環保船。對於長榮、陽明等航運巨頭,這是一次實現船隊現代化、提升長期競爭力的契機。對於台船,這是在全球造船業版圖中,憑藉特種綠色船舶技術找到新定位的機會。對於台灣的金融業,這是開發與國際接軌的綠色船舶融資、租賃和保險產品的藍海市場。對於科技業,從船舶的動力系統、節能設備到智慧管理軟體,都蘊藏著新的供應鏈商機。

這場綠色航運革命,本質上是一次由能源轉型驅動的產業再造。它考驗的不僅是企業的技術實力與資本規模,更是其戰略遠見與應變彈性。能夠洞察趨勢、靈活布局、並有效整合技術與資本的參與者,將在這片波濤洶湧的藍色海洋中,駛向一個更潔淨、也更具價值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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