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多投資者而言,心中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我花費更高的管理費,將資金託付給專業的基金經理,為何最終的績效報酬,卻常常跑不贏單純追蹤大盤指數的ETF(例如台灣的元大台灣50,代號0050)?這不僅是台灣投資者的困惑,更是一個席捲全球的金融現象。尤其在過去十多年由科技股領軍的多頭市場中,主動式基金面臨的挑戰日益嚴峻。這場「主動」與「被動」的投資聖杯之戰,其背後的遊戲規則究竟是什麼?從全球資本市場的震央——美國,到我們的鄰居日本,再到我們最熟悉的台灣,這場賽局呈現出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面貌。本文將深入剖析,為何跑贏大盤如此困難,並試圖為投資者尋找在變動棋局中的致勝之道。
美國的「大盤魔咒」:科技巨頭寫下的遊戲規則
要理解主動投資的困境,必須從美國市場開始。美國是全球被動式投資浪潮的發源地,其根本原因在於,絕大多數主動式基金長期以來都無法穩定地戰勝其主要對應——標普500指數(S&P 500)。
數據會說話:跑贏標普500為何難如登天?
根據標準普爾道瓊指數公司(S&P Dow Jones Indices)長期追蹤的SPIVA報告,數據清晰地揭露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在過去二十年中,平均每年有超過六成的主動式美股基金表現落後於標普1500綜合指數。若將時間維度拉長,情況更為嚴峻。以十年為期,跑輸大盤的主動基金比例高達九成;若拉長到二十年,能倖存並擊敗指數的更是鳳毛麟角。這意味著,投資者隨機挑選一支主動式基金,並長期持有,其結果有極高機率不如直接買進追蹤大標普500指數的ETF(如SPY或VOO)。這並非基金經理不努力,而是市場的結構性因素,讓這場競賽的起跑點就極不公平。
錯失的黃金十年:基金經理為何總是低配科技股?
主動基金跑輸大盤的核心癥結,在於過去十多年美股的漲幅高度集中在少數幾家科技巨頭身上。以蘋果(Apple)、微軟(Microsoft)、輝達(NVIDIA)、亞馬遜(Amazon)、Alphabet(Google)、Meta(Facebook)和特斯拉(Tesla)為首的「七巨頭」(Magnificent Seven),其市值佔標普500指數的比重從十年前的約10%飆升至近30%。這些公司的驚人漲幅,幾乎貢獻了指數絕大部分的報酬。
這就給基金經理帶來了兩難的困境。首先,從風險控管的角度,沒有一位基金經理敢將30%的資金全部押注在這七家公司上,這違反了分散投資的基本原則。一旦其中一兩家公司遭遇逆風,基金淨值將面臨大幅回檔,經理人也將面臨巨大的「職業風險」。因此,多數主動基金對科技巨頭的配置比例,長期低於其在指數中的權重。這種結構性的「低配」,直接導致了當科技股高歌猛進時,基金績效自然落後於指數。
其次,要在七巨頭之外找到能與之匹敵的「明日之星」,其難度呈指數級增長。市場的超額報酬被極度壓縮和壟斷,使得傳統的選股策略(Valuation)效果大打折扣。基金經理即使超配了科技類股,也可能因為選錯了特定個股,或是在個股輪動中踏錯節奏,而無法獲得超額報酬。
美國基金的突圍之道:差異化求生
面對這種困境,美國的主動基金發展出幾種突圍策略。一種是「風格漂移」,選擇更利基的比較基準。例如,不以強勢的標普500為目標,而是選擇羅素2000(Russell 2000)等中小型股指數,或是專注於價值型、海外市場(如MSCI全球不含美國指數)等報酬率相對較低的指數作為績效基準。在這些領域,市場的有效性較低,資訊不對稱性較高,為主動選股提供了更大的空間。然而,這也意味著投資者雖然獲得了「戰勝基準」的相對收益,卻可能犧牲了更高的絕對報酬。
另一種策略則是透過策略偏離,例如以一個價值型指數為基準,但實際投資組合中配置了部分高成長的科技股,以此來兼顧「相對勝率」和「絕對收益」。甚至,部分基金會策略性地變更績效基準,選擇一個歷史報酬較低的指數來「美化」過往的相對表現。這些都是在艱困環境下的生存之道,但也凸顯了主動投資的核心矛盾。
對照:日本與台灣的「主動困境」
將視角從美國移開,亞洲的日本和台灣市場,也上演著各自版本的主動困境,這為我們提供了更貼近自身的觀察樣本。
日本經驗:從集團股到商社,另一種市場結構
日本市場與美國有顯著不同。長期以來,日本股市由大型製造業、汽車業和銀行等傳統財團(Keiretsu)主導,市場缺乏美國科技股那樣的超級成長引擎,這使得日本的東證指數(TOPIX)和日經225指數在過去幾十年表現相對溫和。在這種環境下,日本的主動基金經理擁有相對更大的空間去發掘被低估的價值股。
近年來,隨著「股神」巴菲特大舉投資日本五大商社(三菱商事、三井物產等),全球資金重新聚焦於日本市場的價值低窪區。這類投資機會,正是被動指數難以捕捉的。因此,日本的主動基金在特定時期,尤其是價值投資風格復甦時,表現往往能優於大盤。他們面對的不是「單一成長引擎過強」的問題,而是如何在一個成熟、低成長的經濟體中,挖掘出結構性機會的挑戰。
台灣的「一個武林」:當大盤指數被台積電綁架
台灣市場的困境,可以說是美國「七巨頭」現象的極致濃縮版。台灣加權指數(TAIEX)的漲跌,在很大程度上被一家公司——台積電(TSMC)所左右。台積電在指數中的權重已超過30%,若再計入其供應鏈相關企業,整個半導體產業鏈對大盤的影響力可謂無遠弗屆。
這對台灣的基金經理形成了比美國同行更嚴峻的挑戰。一位基金經理的績效,幾乎可以簡化為一個問題:「你對台積電的判斷,以及你的持股比例是多少?」如果低配台積電,而台積電股價大漲,那麼基金績效幾乎注定落後於0050。如果重押台積電,則基金的獨特性和附加價值又何在?投資者為何不直接去買台積電的股票或0050?
在「一個人的武林」中,基金經理被迫在指數成分股之外,尋找更具爆發力的中小型股。這解釋了為何許多台股基金的持股與大盤指數重疊度不高,且偏好高風險、高成長的電子次產業或生技股。這種策略雖然可能在某些時期創造驚人的超額報酬,但也伴隨著極高的波動性,一旦市場風格轉向,淨值回檔的風險也遠高於大盤。台灣投資者感受到的基金淨值大起大落,其根源便在於此。
中國市場的獨特性:在轉型中尋找超額報酬
相較於美、台市場由科技巨頭主導,中國A股市場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其主流大盤指數,如滬深300,至今仍由金融、傳統消費、能源等「舊經濟」類股佔據較高權重。而代表中國經濟轉型方向的新能源、高端製造、半導體等「新經濟」產業,在指數中的權重相對偏低。
為何中國基金在牛市中更容易勝出?
這種指數編制的「滯後性」,為中國的主動基金經理創造了天然的超額報酬土壤。中國正處於劇烈的經濟結構轉型期,新興產業層出不窮,其景氣度上行時,往往能實現業績和估值的「戴維斯雙擊」。基金經理可以透過跳出指數框架,前瞻性地佈局這些高成長領域,從而在市場上行週期(牛市或結構性牛市)中,獲得遠超大盤指數的報酬。數據也印證了這一點,在2019至2021年的市場上行期,絕大多數中國主動基金都能輕鬆跑贏滬深300指數。
基準偏離的雙面刃
然而,這種高度依賴「基準偏離」的策略是一把雙面刃。當市場風格轉向,傳統的週期性或防禦性產業(如煤炭、公用事業)走強時,長期低配這些產業的主動基金便會遭遇大規模的跑輸。這在2022至2023年的熊市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因此,對市場牛熊週期的宏觀判斷能力,成為了中國基金經理獲取超額報酬的核心變數。這與美國市場的「不得不跟隨」和台灣市場的「不得不對抗」形成了鮮明對比。
投資者的致勝之道:看懂棋局,選對棋手
在全球被動化浪潮下,主動基金的生存之道已不再是單純地追求「戰勝大盤」,而是提供被動指數無法給予的「差異化價值」。作為投資者,我們也需要調整自己的評斷標準,從更深層次的角度去選擇適合自己的產品。
價值型 vs. 成長型:你的錢該託付給誰?
首先,要理解不同策略風格的產品定位。對於價值型基金而言,其目標本就不應是短期內戰勝由成長股主導的指數。它們的長處在於,透過深度研究,在漫長的經濟週期中,發掘被市場錯殺的優質資產,並以絕對報酬的視角,為投資者勾勒出一條穿越牛熊、穩健上行的淨值曲線。投資這類基金,需要的是長達五年甚至十年的耐心,用穩定的年化約10%的超額收益,換取長期的資產增值。
而對於成長型基金,尤其是在台灣這種科技主導的市場,其核心價值在於「極致化」和「前瞻性」。它們的目標是成為比指數更純粹、更銳利的「工具」。例如,當市場看好人形機器人或創新藥等新興領域時,優秀的主動基金能以比相關ETF更集中、更下沉(投資市值更小的公司)的持倉,去捕捉產業爆發初期最強的彈性。投資者選擇這類基金,買的正是基金經理的產業洞察力和精準打擊能力,而非泛泛的產業佈局。
從「打敗大盤」到「找到差異化」:主動基金的未來
總結而言,主動投資跑不贏大盤,並非經理人個人的失敗,而是全球資本市場結構演變的必然結果。在美國,是科技巨頭的壟斷;在台灣,是台積電的獨舞。這場遊戲的規則已經改變。
對投資者來說,未來的決策關鍵,不再是簡單地比較誰的短期排名更高,而是去理解基金經理的投資哲學與方法論。你需要問自己:這支基金提供了什麼被動指數沒有的價值?它的策略是否清晰、有高辨識度?基金經理的風格,是否與我自己的風險承受能力和投資週期相匹配?
在一個被指數巨人所主宰的時代,真正優秀的主動式基金,就像是精銳的特種部隊,它們不與大兵團正面作戰,而是在特定的戰場,用獨特的戰術,完成關鍵的突擊。作為投資者,我們的任務,就是看懂整個戰場的棋局,然後選擇那位與我們目標一致、戰術高超的棋手,將資金託付給他。唯有如此,才能在這場日益艱難的生存之戰中,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超額報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