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9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讀《耐心的資本》:投資公司世代傳承的挑戰與策略

讀《耐心的資本》:投資公司世代傳承的挑戰與策略

世代交替的資本遊戲:私募股權傳承的挑戰與未來

在當代全球經濟版圖中,長期投資的戰略意義日益凸顯。從應對氣候變遷的能源轉型,到基礎建設的更新與國家安全防禦,再到刺激經濟創新的迫切需求,許多攸關人類社會福祉的重大議題,都亟需耐心資本的挹注。面對政府財政緊縮或意願不足的現實,公共退休金、保險公司、主權財富基金、大學捐贈基金及家族辦公室等大型機構,正逐步承擔起這份重責大任。這些擁有龐大資產與跨世代視野的投資者,將其資金委託給專業的私募資本公司管理,期待豐厚的報酬能滋養未來的發展。然而,一如《耐心的資本》一書所揭示,這場看似宏大的資本遊戲,其內部卻隱藏著一道深刻且複雜的難題:創辦人與下一代領導者之間的權力與財富傳承。這不僅是一場家庭財產的分配,更牽動著組織的長期穩定、投資策略的延續性以及人才的興衰。本文將深入剖析私募資本公司世代傳承的四大核心挑戰與其應對策略,揭示這道懸在私募股權產業上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如何影響著耐心資本的最終流向與社會效益的實現。

傳承困境:私募股權的內在挑戰

私募股權產業的勃興與蓬勃發展,從早期美國研究與發展公司(ARD)的探索,到德雷珀-蓋瑟-安德森公司確立有限合夥制,再到KKR、黑石等巨頭的崛起,無不證明了這種資本模式在驅動創新與企業轉型方面的強大潛力。然而,這是一個相對年輕的產業,直到2018年,一些最大的集團才開始面臨大規模的領導層交替。這使得世代傳承的問題浮現,成為私募股權公司長期穩定與永續經營的巨大挑戰。

《耐心的資本》一書揭示,許多曾名噪一時的投資集團,最終都因世代傳承的難題而陷入困境甚至走向衰亡。例如,私募股權先驅福斯特曼-利特爾公司,雖然在早期取得了驚人的成功,但隨著利特爾的退休、尼克的去世以及電信泡沫的破裂,公司在新合夥人與投資重心轉向上的不足,使其最終陷入破產邊緣。康涅狄格州甚至因其投資兩家電信公司(美國麥克勞公司和XO通信公司)違反合約而提起訴訟,儘管最終沒有賠償經濟損失,但公司決定不再募集新基金,只負責管理剩餘投資組合,標誌著其輝煌時代的終結。這並非孤例,卡塞爾-哈蘭公司在經歷繼承糾紛後,於2015年停止募資;韋斯頓-普雷西迪奧公司也在成立23年後,因合夥人出走另立門戶而停止募資。道蒂-漢森公司和查特豪斯公司,也分別因創辦人與團隊成員的收益分配、以及權力移交問題而「產生摩擦事件」。這些案例共同指向了一個核心問題:當創辦人牢牢掌握著公司的經濟命脈與決策權時,若未能妥善規劃權力與財富的交接,公司就可能在關鍵時刻因內部矛盾而停滯不前,甚至分崩離析。

這些傳承困境的深層根源,在於私募股權產業特殊的組織結構與人性弱點。一方面,私募股權投資通常是長期且非流動性的,其成功往往建立在創辦人深厚的產業經驗、人脈網絡和獨特判斷力之上。這使得創辦人在公司內部擁有極高的權威和影響力,對年輕合夥人而言,很難在早期獨立建立足以獲得投資者信任的績效歸因。另一方面,產業對個人貢獻的評估難度,加劇了股權與收益分配的不透明性,容易導致創辦人為自己謀取過多的經濟利益,而犧牲下一代領導者和外部投資者的權益。這種模式創造了一種「鎖定」效應,年輕合夥人即使心有不滿,也可能被迫留下來,直到建立足夠的聲譽和人脈才選擇離開,這無疑是對公司內部凝聚力與長期發展的巨大損害。

權力與收益:創辦人與繼任者的衝突

私募資本公司的世代傳承問題,核心往往在於創辦人對權力與收益的掌控,這不僅引發內部矛盾,更可能扭曲公司決策,損害投資者利益。產業長久以來沿用的「2和20」薪酬模式,即每年收取基金總額的2%作為管理費,以及20%的投資利潤分成,在基金規模日益膨脹的今天,其原本的平衡激勵作用已然遭到破壞。

早期的小型基金,管理費收入往往僅能維持公司的日常營運,真正的報酬來自附帶權益,因此能有效激勵專業投資人員為基金績效奮鬥。然而,隨著私募股權基金規模動輒達到數十億甚至百億美元,2%的管理費已不再是微薄的營運開支,而是成為公司主要利潤來源。這導致了一個關鍵的錯位:創辦合夥人可以僅憑管理費就獲得極其豐厚的收入,而其個人財富與基金最終的投資績效之間的連結卻被弱化。例如,一項針對金融危機前238家私募股權/創業投資合夥公司的研究顯示,合夥人的總薪酬中,管理費貢獻了約三分之二,遠超附帶權益部分。這意味著,即使基金績效平平甚至表現不佳,創辦合夥人仍能坐享巨額管理費。

這種扭曲的激勵機制,催生了創辦人追求盲目擴大基金規模的誘因,即便這會導致投資報酬率下降。正如《耐心的資本》所指出,規模的急劇成長往往與績效下滑呈現負相關。基金規模翻倍,可能導致內部收益率下降4個百分點。然而,對於創辦合夥人而言,更大的基金意味著更高的管理費收入,更高的產業知名度,以及吸引和留住人才的籌碼,這些個人利益上的驅動遠超了對實際投資績效的考量。

除了管理費,創辦人對其他收入來源的掌控,也加劇了權力與收益的衝突。過去,基金管理人會向投資組合中的公司收取「交易費」或「監管費」,這些費用本應用於補償基金提供的服務。然而,隨著時代的演變,這些費用被「武器化」了。例如,「加速監管費」允許私募股權公司在出售被投資公司時,提前收取未來預計的監管費用,這無異於「白拿錢」。更有甚者,芬威合伙公司曾將向被投資公司收取的管理服務費,透過一家附屬實體收取,巧妙規避了協議中80%費用須返還給投資者的條款,被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罰款1000萬美元。這類行為暴露了創辦人利用資訊不對稱和合夥協議的模糊地帶,為自身攫取超額利益的意圖。

最終,這種權力與收益的衝突不僅在創辦人與年輕合夥人之間製造裂痕,導致人才流失,也損害了外部有限合夥人的利益。當創辦人未能充分分享經濟利益給下一代領導者時,那些有潛力、有抱負的年輕合夥人會選擇離職創業。然而,這些離職的合夥人往往難以吸引到資金,因為投資者難以判斷其過往績效究竟歸因於個人能力,還是原公司創辦人的光環。這種惡性循環,最終將削弱私募股權產業的整體創新活力和長期價值創造能力。

穩定接班的關鍵:重新定義價值與激勵

面對世代傳承的挑戰與權力收益的衝突,成功的私募資本公司意識到,穩定接班的關鍵不僅是選賢與能,更在於重新定義價值分配與激勵機制,尤其在創辦人願意放下個人利益,為組織的長遠發展鋪路之時。

成功的傳承案例中,最顯著的共通點是創辦人對權力與財富的開明態度。例如,紅杉資本的領導權從唐·瓦倫丁傳遞到邁克爾·莫里茨,再到道格·萊昂內,公司始終保持著頂尖的產業地位。凱鵬華盈也經歷了多次領導人更迭,卻依然是產業的佼佼者。這些成功的案例多集中在創業投資產業,其背後的核心理念是:創辦人通常會無償放棄公司所有權,或僅以退休基金的少量附帶權益作為交換。這種「高級合夥人在任職期間已賺夠」的觀念,促使他們更樂意將控制權與經濟利益分享給年輕一代,避免了因個人執念導致組織內耗。這種做法培養了企業內部對未來領導者的信任,確保了年輕一代在組織中能獲得足夠的責任和認可,從而留住最優秀的人才。

除了創辦人的開明,健全的治理結構和創新的薪酬模式也至關重要。格雷洛克創業投資公司(Greylock Partners)的模式,為此提供了有力的佐證。作為一家歷史悠久的頂級創業投資企業,格雷洛克自1965年創立以來,一直將與有限合夥人的協調與溝通擺在首位。他們限制基金規模,確保所有資金都能有效部署,避免盲目擴張。更為關鍵的是,他們免除了管理費,每年與有限合夥人協商預算,並將多餘費用返還給投資者。儘管其專業投資人員仍能獲得30%的附帶權益,在投資成功時獲得豐厚報酬,但這種透明且以績效為導向的結構,確保了普通合夥人與有限合夥人「同在一條船上」,消除了投資者對基金管理人是否只顧自身利益的擔憂。此外,格雷洛克還將傳承規劃作為公司優先事項,積極投資於新管理者的發展,確保了領導層的平穩過渡。

在公共部門和非營利組織中,建立有競爭力的薪酬體系以留住人才,面臨著更大的社會和政治壓力。然而,一些機構也探索出了創新的解決方案。例如,加拿大退休金計畫投資委員會(CPPIB)雖然是公共退休金,卻被賦予了獨特的自主權,可以在公務員體制之外設定薪資和獎金。儘管早期曾因發放獎金而遭受輿論批評,但CPPIB堅持以長期績效為基礎的薪酬方案,並成功吸引和留住了大量渴望回國、為國家發展貢獻的優秀金融人才。這種策略證明,即便在非營利或公共機構中,若能清晰溝通、取得共識,並提供與市場相符的激勵,也能建立穩定且高素質的投資團隊。

總而言之,穩定的接班不僅需要創辦人的遠見與開明,將個人財富和權力置於組織長期利益之下,更需要透過優化治理結構、建立透明且績效驅動的薪酬模式、以及積極培養和賦予下一代領導者權責,才能確保私募資本公司在世代交替中薪火相傳,持續創造價值。

永續經營之路:改革基金結構與治理

要實現私募資本公司的永續經營,除了妥善處理世代傳承與激勵機制,更需要從根本上改革基金結構與治理模式。當前的私募股權產業,許多關鍵的制度特性仍沿襲自早期,例如大多數基金設定8至10年的固定期限。這在一些快速發展的科技或社群媒體公司或許合理,但在生物科技、基礎建設、甚至許多傳統產業中,卻可能導致投資過早退出,損害長期價值創造。

《耐心的資本》揭示,基金固定期限的限制,常常導致私募股權公司過早將被投資公司推向市場或出售給其他私募股權基金,即便這些公司仍有巨大的成長潛力。八點鐘咖啡公司被鷹頭獅投資公司以3倍報酬出售給塔塔全球飲料公司,但後者仍能從中獲得不錯的報酬,這證明了初始買家可能過早退出了投資。這種“二手交易”甚至“三手交易”的頻繁發生,導致公司在出售時支付高昂的仲介費用,削弱了最終的投資報酬。要解決這一問題,賦予基金更大的時間彈性至關重要。

近年來,一些創新的基金結構已嶄露頭角,為永續經營提供了新的可能。生命週期較長的基金(如15或20年期),允許投資者更長時間地鎖定資本,減少了頻繁募資的壓力和過早退出的誘惑。這類基金通常會以較低的費用(例如0.5%到1%的管理費和10%到15%的附帶權益)吸引投資者,旨在實現更穩健的長期報酬。加拿大的Altas Partners就是一個典範,其基金有權持有投資長達17年,專注於少量大額押注,為被投資公司提供了更穩定、長期的資本夥伴。

更具革命性的則是“常青基金”模式,它沒有明確的結束日期。蒂埃斯河投資公司(Teays River Investments)的案例,便是常青基金在農業領域的成功實踐。該公司募集了逾10億美元的資本,將基金重新設定為一家沒有明確結束日期的營運公司,這使其可以在沒有時間壓力的情況下進行長期投資,並專注於識別整個農業生產鏈的價值。此外,蒂埃斯河投資公司還在公司治理上進行了創新,成立了一個包含大投資者代表、獨立外部人士和執行長的董事會,賦予董事會廣泛的權力,包括審查預算和決定退出交易。這種主動的治理模式,確保了投資者在長期資本鎖定中擁有足夠的發言權,並透過客觀的估值程序確保股權轉讓的公平性。

除了結構上的彈性,私募資本的治理模式也需優化。私募資本提供者在管理其投資組合中的公司時是專家,但他們與自己的投資者之間的關係卻常存在問題。有限合夥人由於法律限制,其控制權往往受到極大限制,且在行使這些權利時可能付出高昂代價。例如,即使有限合夥人對基金管理人不滿,要解雇普通合夥人的門檻也極高。為此,改革有限合夥協議,在基金到期時降低“無過錯離職”的門檻,將有助於增強投資者的信心,使其更願意長期持有基金。此外,讓有限合夥人在創辦人繼承等關鍵議題上發揮更重要作用,也是確保公司穩定和永續經營的必要環節。

最終,永續經營之路的本質,在於私募資本公司必須從根深蒂固的短期思維與創辦人權力中心模式中解放出來,擁抱更具彈性的基金結構,建立更加開放、透明且協作的治理框架。只有當基金的設計與投資標的的時間屬性相匹配,投資者與管理人的利益真正一致,並建立起有效的監督與傳承機制時,耐心資本才能真正發揮其社會價值,實現跨世代的持續繁榮。

擘劃未來:耐心資本的共贏之路

《耐心的資本》深入揭示了私募資本公司在世代傳承中面臨的諸多挑戰,從創辦人權力的難以釋放,到股權與收益分配的內在衝突,再到人才流失的潛在風險,每一環都可能威脅到這份來之不易的“耐心”。然而,這些問題絕非無解,正如書中諸多案例與建議所展示的,透過深刻反思與勇於變革,私募資本產業能夠擘劃一條通往永續與共贏的未來之路。

回顧本文剖析的四大核心洞察——傳承的私募挑戰、權力與收益的衝突、穩定接班的關鍵,以及永續經營之路——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成功的世代傳承絕非單一環節的優化,而是一個環環相扣、系統性的變革工程。它始於對創辦人個人英雄主義的超越,認清公司作為組織而非個人附庸的本質;它深化於重新校準激勵機制,確保管理者的個人報酬與有限合夥人的長期利益緊密掛鉤,根除管理費成為主要利潤來源的扭曲現象;它仰賴於建立具有時間彈性的基金結構與更透明、更具參與性的治理模式,讓資本不再被短視的期限或不合理的條款所束縛;它最終凝聚於一份共同的願景和使命感,將人才招募和團隊凝聚力提升到與財務激勵同等重要的戰略高度。

在理想的投資世界中,大量的耐心資本將成功投資於能源環保創新、基礎建設和自然資源永續管理等領域,為社會帶來深遠的福祉。這需要所有參與者,包括資金提供者和基金管理人,共同努力,打破既有模式的桎梏。資金提供者需要轉變董事會構成,引入更多具備金融專業知識的成員,並建立防範政治干預的防火牆;同時,他們應採用長期績效評估指標,避免被短期波動所困擾,並積極與基金管理人溝通,確保雙方對投資策略和目標的深刻理解與承諾。對於基金管理人而言,則需要從創辦人文化走向機構化營運,建立清晰透明的績效歸因與薪酬體系,尤其在世代傳承上,應從早期開始規劃,賦予年輕合夥人更多的經濟利益與決策權力,並探索如常青基金般更具彈性的基金結構。

當然,這場變革的道路註定充滿挑戰。它不僅需要克服人性中對既得利益的執著,也需要抵禦市場趨勢的盲目追逐,更需要各方之間建立深厚的信任與協作精神。正如法國政治家喬治·克列孟梭所言:“戰爭太重要了,不能由將軍說了算。”同理,長期投資也太重要了,不能僅由投資委員會或單一創辦人說了算。只有當所有利害關係人對問題有共同的認知,並願意參與到解決方案的設計與執行中來,私募資本的未來才能真正走向健康、永續的共贏之路。這不僅是為了投資者的財富成長,更是為了我們共同的未來,能夠獲得足夠的耐心資本來解決那些最為緊迫的全球性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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