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房地產中國房地產「日本化」?為何這頭巨象轉身,是台灣投資人最重要的一堂課

中國房地產「日本化」?為何這頭巨象轉身,是台灣投資人最重要的一堂課

一個時代的結束,往往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段漫長的轉身。過去二十年,中國經濟這頭巨象,幾乎是踩著房地產開發的鼓點向前飛奔。從城市天際線的拔地而起,到普通家庭財富的迅速積累,房地產不僅是經濟引擎,更是一種社會信仰。然而,當銷售面積從高點近乎腰斬、房價預期從「永遠上漲」轉為普遍看跌時,我們知道,這頭巨象正被迫進行一次痛苦而必要的結構性轉身。這不僅是中國自身的挑戰,其巨大的漣漪效應,對於身處鄰近、經濟連動緊密的台灣投資者而言,更是一堂不容錯過的宏觀必修課。本文將深入拆解中國房地產市場的結構性轉變,並借鑒日本與台灣的歷史經驗,剖析這場變局背後的警訊與契機。

引擎熄火:房地產不再是經濟火車頭

中國房地產的黃金時代,建立在一個簡單卻強大的邏輯之上:快速的都市化。數據顯示,從2000年到2023年,中國的常住人口都市化率從約36%飆升至66.2%。數億人口從農村湧入城市,帶來了龐大的居住需求。這股浪潮在2021年達到頂峰,當年商品住宅銷售面積接近驚人的18億平方公尺。然而,浪潮終有退去之時。到了2023年,這個數字驟降至9.49億平方公尺,幾乎回到十年前的水平。與此同時,待售面積卻攀升至7億平方公尺以上,庫存消化壓力空前。

這背後的根本原因,是驅動需求的底層動力正在減弱。目前中國的都市化率,雖與日本的約92%、美國的約83%相比仍有差距,但其增速已顯著放緩,大規模人口遷徙的紅利期已過。這意味著,過去那種爆炸性的「剛性需求」增長已成為歷史。

這種結構性轉變直接反映在宏觀經濟數據上。房地產業增加值佔中國GDP的比重,在2020年達到7.3%的高峰後,逐年下滑至2023年的約6%。表面上看,這個數字似乎不大,但若考慮其對上下游產業鏈(如鋼鐵、水泥、家電、裝修等)的拉動效應,其真實影響力遠超於此。更值得關注的是,當房地產這台舊引擎動力衰減時,以資訊技術、電腦服務為代表的新興產業正悄然追趕,其佔GDP的比重已從過去不到房地產業的一半,攀升至接近的水平。這不僅是產業的此消彼長,更是整個國家經濟發展模式的深刻變革。

過去,房地產開發投資是拉動經濟增長的核心力量之一。然而,如今它已成為主要的拖累項。從數據來看,2023年房地產開發投資對名義GDP的拖累約為1.5個百分點。儘管這個拖累效應在近期因基期較低而略有收窄,但其負面影響依然深遠。一個可供比較的視角是,2023年中國的住宅投資佔GDP比重已降至5.6%,這個數字正逐步向日本的約3.3%和美國的約4.1%靠攏。這意味著,中國經濟正從一個極度依賴房地產投資的模式,向一個更為成熟和多元的經濟體結構過渡,而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陣痛。

連鎖反應:從政府錢包到家庭餐桌的全面衝擊

房地產市場的降溫,其衝擊波絕非僅限於經濟增長數據,而是像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一圈圈擴散的漣漪,深刻影響著政府財政與普通家庭的福祉。

首先受到衝擊的是地方政府的「錢包」。長期以來,中國地方政府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土地財政」依賴模式,即透過處分國有土地使用權獲得鉅額收入,以此支撐城市基礎建設和公共服務。在房地產繁榮期,這套模式運轉良好,土地處分收入一度佔到地方廣義財政收入的近三成。然而,隨著建商購地意願冰凍,土地市場迅速降溫,這條財政大動脈也開始失血。數據顯示,與房地產和建築業相關的稅收佔總稅收的比例,已從高峰期的近20%降至約13%。土地財政的崩塌,不僅削弱了地方政府逆週期調節經濟的能力,甚至可能使其陷入財政困境,被迫削減公共開支,進一步放大經濟的下行壓力。

對於普通家庭而言,這場風暴的感受則更為直接和痛苦。這對台灣的讀者來說,或許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在華人社會「有土斯有財」的傳統觀念下,房產往往是家庭財富的核心。根據估算,中國城鎮居民家庭的總資產中,房產佔比高達六成左右。相較之下,美國家庭的這一比例不到三成。這種資產結構,意味著房價的波動對家庭財富的影響被極度放大。當房價下跌10%,一個家庭的總資產可能就縮水了6%,而房貸等負債卻是剛性的,這導致家庭的槓桿率被動上升,財務狀況惡化,這就是顯著的「負向財富效應」。

這種情景與台灣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台灣的住宅自有率長年維持在八成以上的高水平,房地產同樣是多數家庭最重要的資產。台北市驚人的房價所得比,以及「無殼蝸牛」運動反映的社會焦慮,都說明了房地產是如何深度捆綁家庭財富與社會情緒的。因此,當中國家庭面臨房價下跌帶來的資產縮水時,其背後的焦慮與無力感,台灣民眾或許最能感同身受。

除了財富效應,還有直接的收入效應。房地產業及其龐大的產業鏈,曾是吸納就業的巨大海綿。據估計,直接和間接相關的就業人口高達七千萬人。隨著產業進入下行週期,從建築工人到房產仲介,無數人的飯碗受到威脅。央行的問卷調查也證實了這一點:居民對就業形勢的感受,與對房價的預期走勢高度相關。

當房價下跌、收入預期轉弱、就業市場承壓,家庭的行為模式便會發生根本性轉變,這可能引發經濟學家擔憂的「債務-通縮」螺旋。家庭不再願意加槓桿貸款買房或消費,而是傾向於提前還貸、增加儲蓄,即所謂的「資產負債表衰退」。反映在數據上,就是個人住房貸款餘額開始收縮,社會融資增長乏力,消費市場疲軟。這是一種集體的避險行為,但當所有人都這麼做時,反而會加劇總體經濟的通縮壓力與下行風險。

日本的過去,中國的現在?一面鏡子,兩種倒影

每當討論房地產泡沫破裂,日本的「失落三十年」總是一個繞不開的案例。上世紀80年代末,日本經濟盛極一時,東京地價總和足以買下整個美國的狂熱敘事,與幾年前中國的房市狂熱何其相似。然而,隨著日本央行為抑制泡沫而在1989年開始急劇收緊貨幣政策,資產泡沫應聲破裂。從1991年開始,日本房價經歷了長達近二十年的漫長下跌,直到2009年左右才觸底,對日本經濟造成了深遠的結構性傷害。

中國當前的處境,在許多方面都看到了日本當年的影子:同樣經歷了長期的資產價格高速上漲,同樣面臨人口結構老化與勞動力人口見頂的挑戰,同樣在泡沫後期出現了投機盛行、價格與基本面脫鉤的現象。這些相似性,讓「中國是否會重蹈日本覆轍」的憂慮甚囂塵上。

然而,鏡子中的倒影雖相似,卻並非完全相同。中國與當年的日本相比,存在幾個關鍵的差異。首先是政策干預的力度與模式。中國政府對金融體系和土地市場擁有更強的控制力。面對此次危機,北京的應對策略並非像當年日本那樣被動地應對泡沫破裂,而是採取了一系列主動的「拆彈」措施,例如強力推動「保交樓」以穩定社會預期、設立專項貸款支援地方政府收購現有商品住宅用作社會住宅等。這些措施的核心目標,是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用時間換空間,實現市場的有序出清,而非放任其硬著陸。

其次是經濟的開放程度。當年日本的資本帳戶相對開放,日圓升值壓力也加劇了資產泡沫的波動。而中國至今仍實行較為嚴格的資本管制,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國內政策的獨立性提供了緩衝,避免了外部衝擊的直接傳導。

除了日本,2008年美國的次貸危機也提供了另一個維度的參考。美國的房地產泡沫,更多是由過度的金融創新(如資產證券化、衍生品)和監管缺失所催生。其破裂過程更為迅猛,在聯準會的激進升息下,房價從2006年見頂到2012年觸底,僅用了六年時間。隨後,在政府果斷的救助(TARP計畫)和極度寬鬆的貨幣政策(QE)下,美國經濟和房市迎來了快速復甦。美國的經驗顯示了快速去槓桿的「短痛」模式,但其背後是美元的全球儲備貨幣地位和極具彈性的市場機制,這是中國難以完全複製的。

綜合來看,中國的房地產調整,既不會是日本那種長達二十年的緩慢失血,也不太可能是美國那樣快速出清後的V型反轉。它更可能走出介於兩者之間的第三條路:一條在強力政策干預下的、長期的、充滿博弈的「L型」磨底之路。

巨象如何轉身:政策穩住底部與尋找新動能

在這場艱難的轉身過程中,中國政府的政策工具箱裡有兩大核心任務:一是為失速的房地產市場「穩住底部」,防止其墜崖式下跌引發系統性危機;二是在舊動能熄火的同時,加速點燃新的增長引擎。

在「穩住底部」方面,政策的核心思路已經從過去的「刺激需求」轉向了「管理供給」和「化解風險」。所謂「保交樓」,就是動用公共資源確保已售出的預售屋能夠順利完工交屋,這對於修復購屋者信心至關重要。而由政府平台或國有企業出面收購市場上過剩的現有房屋,一方面可以直接幫助開發商消化庫存、回籠資金,另一方面也能將這些房產轉化為社會出租住宅,滿足新移入市民、青年人的居住需求,可謂一舉兩得。同時,針對陷入困境的房地產企業,監管機構也在積極推動債務重組,避免無序違約引發金融鏈的連鎖反應。這些舉措的目的並非要讓房市重回昔日繁榮,而是要為其尋找一個更低、但更可持續的均衡點。

那麼,這個新的均衡點在哪裡?根據對未來都市化進程、居民改善性需求以及舊房更新需求的綜合測算,中國房地產市場的長期年均需求中樞可能穩定在7.5億至8億平方公尺左右。這個數字,雖然遠低於2021年18億平方公尺的歷史天量,但仍然是一個相當可觀的市場規模。這意味著房地產業不會消失,而是會從一個高速增長的金融驅動型產業,轉型為一個與實體經濟更相匹配的、穩定的民生產業。

在舊動能退場的同時,新動能的培育則關乎中國經濟的未來。當全球投資者將目光從中國的建築工地上移開時,他們會發現,資金和政策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湧向新的賽道。以電動車、太陽能、鋰電池為代表的「新三樣」,正成為中國出口的新名片;在人工智慧、半導體、生物科技等領域,儘管面臨外部挑戰,但國家級的投入正在加速追趕。這場從「鋼筋水泥」到「晶片代碼」的轉型,是中國應對內部結構性問題和外部地緣政治壓力的必然選擇。

結論:給台灣投資者的三點啟示

中國房地產市場的這場結構性調整,對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家而言,不僅是隔岸觀火,更提供了深刻的啟示:

第一,必須重新校準對中國經濟的認知框架。過去那套以房地產為錨、押注信貸擴張和資產升值的投資邏輯已經徹底失效。理解中國經濟,需要從關注「量」的增長,轉向關注「質」的提升。這是一個漫長且充滿不確定性的過程,任何期待V型反彈或政策強刺激重回舊路的看法,都可能導致嚴重的誤判。

第二,政策走向是觀察中國市場最重要的風向標。中國政府管理經濟的能力和決心不容小覷。未來,政策的重點將持續圍繞在風險化解和新舊動能轉換上。對於投資者來說,理解政策的整體規劃、跟隨國家戰略資金的流向,將是尋找機會的關鍵。例如,那些符合「新質生產力」方向、能夠解決「關鍵技術瓶頸」的產業,將獲得持續的政策紅利。

第三,從危機中尋找結構性機會。房地產的退潮,雖然對傳統產業鏈造成巨大衝擊,但也為新經濟的發展騰出了寶貴的資源,包括資金、人才和市場空間。這讓人聯想到台灣自身的經濟轉型史,從早期的勞力密集型代工,到後來抓住個人電腦和半導體的浪潮,成功實現產業升級。中國當前正在經歷的,正是一場規模更為宏大的經濟結構轉型。對於敏銳的投資者而言,挑戰的背後,恰恰是佈局下一輪增長週期的歷史性機遇。看清巨象轉身的方向,才能在塵埃落定之後,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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