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長期處於低利率環境的台灣投資者而言,債券市場似乎是個風平浪靜的避風港。然而,當我們將目光投向那位「失落了三十年」的鄰居——日本,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便會展開。自2001年首次踏入量化寬鬆(QE)的未知水域以來,日本在超低利率的海洋中,其公債市場卻經歷了數次令人膽顫心驚的劇烈波動。這不禁讓我們反思:當利率趨近於零,那股攪動市場的神秘力量,究竟從何而來?深入剖析日本過去二十多年的經驗,不僅是一堂深刻的金融歷史課,更是為身處相似環境的台灣投資者提供了一張寶貴的避險地圖。
日本的「失落實驗」:二十年量化寬鬆的漫漫長路
要理解日本債市的波動,首先必須了解其貨幣政策那段漫長而曲折的實驗史。這場實驗始於上個世紀九〇年代末,為了對抗資產泡沫破裂後的嚴重通縮,日本銀行(BOJ,簡稱日銀)開啟了一系列非傳統貨幣政策,大致可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99年至2000年的「零利率政策」,這是QE的前奏,日銀將短期利率降至近乎為零,試圖為經濟注入活水。然而,隨著2001年全球網路泡沫破裂,日本經濟再遭重創,迫使日銀正式進入第二階段:首次實施「量化寬鬆」(QE)。他們開始直接從市場上大規模購買長期政府公債,目標是將金融機構存放在央行的準備金帳戶餘額(即基礎貨幣)大幅提高,從而向市場釋放巨量流動性。
這場實驗在2006年曾短暫畫下休止符,但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的來襲,讓日本迅速重返QE之路,進入了第三階段。這次的規模更大,購買的資產也從公債擴展到商業票據、公司債甚至股票ETF,顯示出日銀救市的決心已無所不用其極。
真正的轉捩點出現在2013年,隨著被稱為「安倍經濟學」的推手之一、日銀總裁黑田東彥上任,日本貨幣政策進入了第四階段——「質化與量化寬鬆」(QQE)。這不僅是量的擴張,更是質的轉變。日銀承諾在兩年內將基礎貨幣和公債持有量翻倍,並引入了震撼全球的「殖利率曲線控制」(Yield Curve Control, YCC),直接將10年期公債殖利率的目標釘在0%附近。這相當於央行從市場的參與者,變成了市場價格的直接制定者。2016年,日銀甚至祭出「負利率」政策,將這場實驗推向了極致。
第五階段則是從近年開始的緩慢退場。隨著全球通膨壓力升溫,日本的核心消費者物價指數(CPI)自2022年起也終於穩定站上2%的目標。在確認通膨已非曇花一現後,日銀於2024年3月歷史性地結束了負利率與YCC政策,宣告長達二十多年的非典型貨幣實驗暫告一段落。
然而,正是在這段由QE主導的超低利率時期,日本10年期公債殖利率的波動性卻並未消失。恰恰相反,在某些時期,其波動幅度甚至比正常利率環境下更為劇烈。這背後的驅動力,值得我們深入挖掘。
拆解波動的DNA:撼動日本債市的三大黑手
回顧2001年至2013年那段經典的QE時期,我們可以將引發日本公債殖利率大幅上揚(即債券價格大跌)的因素,歸結為三股主要力量。它們就像三隻看不見的手,在市場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掀起陣陣波瀾。
第一隻手:財政擴張的「預期」幽靈
最令人意外的驅動因素,往往不是政策的實施,而是對未來政策的「預期」。在日本的案例中,「寬財政預期」是導致債市拋售的頭號元凶。
2001年3月,日銀剛宣布QE政策,理論上央行加大購債力度應會壓低殖利率。然而,在政策宣布後的短短21天內,10年期公債殖利率反而從1.07%飆升至1.46%,上漲了近39個基點。市場的邏輯是:央行願意印鈔買單,等於是給了政府一張無上限的信用卡,這將誘使政府推出更大規模的財政刺激方案,意味著未來將有海量的公債被發行出來。供給即將氾濫的預期,讓投資者選擇提前拋售手中的債券,導致價格下跌。
同樣的劇本在2002年和2009年反覆上演。2009年,在全球金融海嘯後,市場普遍預期日本政府將推出巨額補充預算以挽救經濟,導致當年公債殖利率出現了五次明顯的上行波動。有趣的是,這些波動往往發生在財政方案正式公布之前。這給我們的啟示是:在債券市場,謠言或預期往往比事實本身更具殺傷力。市場交易的是未來,一旦對供給過剩的擔憂形成共識,拋售潮便會自我實現。
第二隻手:經濟基本面的「體溫計」
第二股力量來自經濟基本面本身。債券作為避險資產,其吸引力與經濟的健康狀況成反比。當經濟數據意外好轉時,就像體溫計的讀數突然上升,會立刻引發市場的警覺。
2003年是教科書級的案例。當年6月至9月,日本10年期公債殖利率上演了史上最驚人的一次飆漲,從0.43%的歷史低點一路狂飆至1.6%以上,累計上漲超過100個基點。背後的核心驅動力,正是日本經濟出現了復甦跡象。當年第二季,日本GDP增速由負轉正,出口和製造業數據也明顯回暖。
當經濟露出曙光,投資者會開始思考兩件事:第一,避險需求下降,資金將從安全的公債流向風險較高的股市;第二,經濟好轉意味著通縮壓力減緩,央行未來可能縮減甚至退出QE。這種對貨幣政策轉向的預期,直接衝擊了債券價格。2005年和2006年的幾輪債市回檔,也同樣是由強於預期的出口、投資和就業數據所觸發。這證明了,即使在央行強力干預的市場中,經濟基本面依然是決定資產價格長期走向的最終羅盤。
第三隻手:海外市場的「蝴蝶效應」
日本作為一個開放的經濟體,其債券市場從來不是一座孤島。尤其是全球金融的總舵手——美國的貨幣政策與市場動向,對日本債市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在2004年、2007年、2008年和2010年的多輪殖利率上行中,我們都能清晰地看到美國10年期公債殖利率的影子。當美國聯準會(Fed)釋放出升息訊號,或美國經濟數據強勁推高美債殖利率時,這股力量會迅速傳導至日本。
其傳導途徑主要有二:首先是利差擴大引發的資本外流。當美債殖利率遠高於日債時,國際資本會拋售低收益的日債,轉而追逐高收益的美債,這對日圓匯率和日債價格都構成壓力。2004年5月,美日10年期公債利差一度超過330個基點,直接導致了日債的一輪拋售。其次是全球風險偏好的同步變化。美債通常被視為全球風險的定價基準,當美債因通膨預期或經濟過熱而下跌時,往往意味著全球投資者的風險偏好正在轉變,這種情緒會蔓延至包括日本在內的其他主要市場。
他山之石:從美國與台灣經驗看低利率的挑戰
日本的故事並非孤例。將其與美國和台灣的經驗對照,能讓我們更全面地理解低利率時代的挑戰與機會。
美國的QE震撼教育:規模與速度的對決
美國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也迅速擁抱了QE,但其風格與日本截然不同。如果說日本的QE是溫水煮青蛙式的長期實驗,那美國的QE更像是快刀斬亂麻的震撼療法。聯準會的資產購買計畫在規模和速度上都遠超初期階段的日本,在短時間內向市場注入了天文數字的流動性。
這種美式QE的優點是效果顯著,美國經濟復甦的速度相對較快,股市也率先走出了多年的牛市行情。但其副作用同樣劇烈,它催生了巨大的資產泡沫,並在2013年聯準會僅僅是暗示可能「縮減」(Taper)購債規模時,就引發了全球性的「縮減恐慌」(Taper Tantrum),導致全球債市劇烈震盪。這顯示出,當市場習慣了央行無微不至的呵護後,任何「斷奶」的訊號都可能引發超乎預期的恐慌。
台灣的「非典型」低利率:科技巨擘與壽險法人的賽局
反觀台灣,雖然我們長期處於低利率環境,但中央銀行(CBC)並未像日本或美國那樣實施大規模的量化寬鬆。台灣的低利率環境有其獨特的成因和市場結構,這也決定了其債市波動的驅動因素與日本不盡相同。
台灣公債市場的穩定性,很大程度上源於其獨特的供需結構。從需求端來看,國內龐大的壽險公司是公債最主要的買家。為了匹配其長期保單的負債,壽險公司需要持續、穩定地買入長天期公債,這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基礎購買力,有效抑制了殖利率的大幅波動。這與日本市場的參與者更多元化有所不同。
然而,台灣債市同樣面臨著全球聯動的壓力,尤其是來自科技業的影響。台灣的經濟命脈繫於以台積電為首的半導體產業。當全球科技景氣循環向上,出口暢旺,台股表現強勁時,資金會傾向於追逐風險性資產,對債市形成壓力。反之,當科技業面臨逆風,避險情緒升溫時,資金則會回流債市。可以說,台積電的營收展望和資本支出計畫,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台灣債市風險偏好的「溫度計」,這是日本或美國市場中所沒有的獨特現象。
結論:給台灣投資者的三點關鍵啟示
從日本長達二十年的低利率實驗,到對比美、台兩地的市場特性,我們可以為身處當下的台灣投資者提煉出三點至關重要的啟示:
一、緊盯「預期」,而非「現實」:日本的經驗再三證明,在貨幣與財政政策的賽局中,市場的預期管理至關重要。政府的一項聲明、央行官員的一句暗示,其引發的市場波動可能遠大於實際數據的公布。對於投資者而言,除了關注經濟數據本身,更要學會解讀政策風向和市場情緒的細微變化。
二、全球連動,美國仍是總舵手:沒有任何市場能自外於全球化的浪潮。儘管台灣有其獨特的產業和市場結構,但美國聯準會的政策動向和美債殖利率的走勢,依然是影響全球資本流動和風險定價的總開關。在進行資產配置時,忽視海外因素,特別是美國的影響,將會是極其危險的。
三、警惕「退場」的超級震盪:日本在2013年因QQE引發的市場動盪,以及美國2013年的「縮減恐慌」,都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央行退出長期干預的過程,必然伴隨著劇烈的市場波動。當市場習慣了被壓抑的低波動環境後,一旦束縛被解除,被壓抑的能量可能會以超乎想像的方式釋放。隨著全球主要央行逐步從QE時代走向政策正常化,未來幾年,我們必須為市場波動性顯著加劇做好充分的心理和策略準備。
日本的故事告訴我們,低利率絕不等於低風險。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財政預期、基本面變化與海外效應這三股力量,隨時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對於台灣的投資者而言,唯有深刻理解這些力量的運作邏輯,才能在這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中,穩健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