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等待了三十年的升息,是日本經濟走出「失落時代」的曙光,還是一場由外部通膨吹起的短暫泡沫?2024年3月,日本央行(BOJ)終於宣佈結束長達八年的負利率政策,這個歷史性的轉向,不僅牽動著全球金融市場的神經,更為身處相似人口結構轉型軌跡的台灣,提供了一面極具參考價值的鏡子。日本真的擺脫了那糾纏數十年的通縮夢魘嗎?或者,這只是另一場漫長鬥爭的序章?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深入剖析那綑綁著日本經濟的三大結構性枷鎖,並從中探尋對台灣未來發展的深刻啟示。
拆解日本「慢性通縮」的三大結構性枷鎖
日本的通縮並非如1930年代美國大蕭條那般劇烈崩盤,而是一種溫和卻致命的「慢性病」。在1992年至2021年的三十年間,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年均成長僅約0.3%,多數年份甚至呈現零成長或負成長。這種物價長期停滯的背後,是總體需求的持續疲軟,而其根源,則來自於三個環環相扣的結構性困境。
枷鎖一:資產負債表衰退 — 不敢消費、不敢投資的「殭屍企業」困境
第一個,也是最核心的枷鎖,是經濟學家辜朝明提出的「資產負債表衰退」。我們可以將其想像成一個家庭,在房市高點貸款買了房子,結果泡沫破裂,房價腰斬。雖然家庭成員的薪水沒變,但房子的價值遠低於剩餘的貸款。在這種情況下,這家人最優先的選擇,不是去消費、去旅遊、去投資,而是將每一分多餘的錢都拿去償還那筆「負資產」的債務。
1990年代初期泡沫經濟破滅後的日本企業,就陷入了同樣的窘境。土地和股票等資產價格暴跌,導致企業資產大幅縮水,負債率飆升。一夜之間,企業的目標從「利潤最大化」轉變為「負債最小化」。即使日本央行將利率降至零,甚至負利率,企業也不願意借錢投資擴張,因為它們的首要任務是修復受損的資產負債表。這就形成了所謂的「流動性陷阱」——央行釋放再多的資金,也無法有效刺激實體經濟。
這種困境還催生了大量的「殭屍企業」。政府與銀行為了避免大規模倒閉潮引發金融動盪,持續為那些本應被市場淘汰的低效率企業提供援助。這種作法與美國形成鮮明對比。在美國,市場奉行「創造性破壞」的法則,柯達(Kodak)因無法適應數位化浪潮而破產,百視達(Blockbuster)被Netflix的串流服務所取代,資源得以重新分配給更具創新力的企業。反觀日本,殭屍企業不僅佔用了寶貴的金融與社會資源,更扭曲了市場競爭,壓抑了整體產業的創新活力。對比台灣,雖然產業體質相對健康,但部分傳統產業家族化經營、轉型緩慢的問題,也需要警惕陷入類似的僵化風險。
枷鎖二:失速的人口引擎 — 當社會走向「超高齡」
第二個枷鎖,是台灣社會同樣深感焦慮的人口結構問題。日本是全球老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早在2005年就已進入「超高齡社會」(65歲以上人口超過20%)。根據最新數據,2023年日本65歲以上人口佔比已逼近30%。台灣的老化速度甚至比日本更快,預計將在2025年邁入超高齡社會。這不僅是社會福利問題,更是對經濟供需兩端的系統性壓制。
從需求端來看,高齡化社會意味著消費意願的結構性下降。老年人口的消費傾向遠低於年輕人,他們更注重儲蓄以備養老和醫療之需。社會整體消費動能因此長期低迷,形成所謂的「低欲望社會」。從供給端來看,勞動人口的快速萎縮,直接衝擊了經濟的潛在成長率。同時,政府的財政資源也日益被龐大的社會福利支出所侵蝕。日本的社福支出佔政府總預算的比重已超過三分之一,嚴重排擠了可用於公共建設、教育和科技研發的投資,進一步削弱了長期的經濟活力。
枷鎖三:深不見底的國債黑洞 — 綁架財政與貨幣政策
當私人部門忙於還債(去槓桿),政府便不得不介入,透過擴大支出的方式(加槓桿)來支撐經濟。這導致了第三個枷鎖:高聳的政府債務。根據國際貨幣基金(IMF)的數據,日本政府債務佔GDP的比率已超過255%,是全球主要已開發國家中最高的。
如此沉重的債務負擔,讓日本政府的財政政策動彈不得。一方面,每年新增的預算有相當大一部分必須用於支付國債利息,而非刺激經濟。另一方面,這也使得日本央行的貨幣政策正常化之路充滿荊棘。一旦央行大幅升息,國債的利息支出將會爆炸性成長,可能引發市場對日本財政可持續性的信任危機。這就解釋了為何即使通膨數據已連續兩年超過2%的目標,日本央行在升息的道路上依然步履蹣跚、極度謹慎。
央行的豪賭:藉「輸入型通膨」能否點燃內需之火?
面對上述三大結構性困境,日本央行過去二十多年的超寬鬆貨幣政策,包括零利率、量化寬鬆(QE)、甚至收益率曲線控制(YCC),都如同「推繩子」般收效甚微。然而,2022年以來,俄烏戰爭和全球供應鏈重組引發的輸入型通膨,以及日圓大幅貶值,卻意外地為日本央行提供了一個打破僵局的契機。
日本央行的新策略,可以說是一場巧妙的「豪賭」。他們試圖利用這波由外部成本推動的通膨,來點燃日本內部期待已久的「薪資—物價」良性循環。其邏輯是:持續的物價上漲,將迫使企業為留住人才而提高薪資。當民眾的薪資成長後,消費能力和意願隨之提升,進而帶動由內需驅動的溫和通膨,最終讓經濟擺脫通縮的引力。
從數據上看,這個策略似乎初見成效。2024年的「春鬥」(春季勞資薪資談判),日本企業平均薪資漲幅達到5.28%,創下33年來的新高。通膨率也已連續超過兩年穩定在2%的目標之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日本央行才終於有底氣在2024年3月啟動了歷史性的政策轉向。然而,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把火究竟能燒多久?
前景未明:為何說日本離真正復甦仍道阻且長?
儘管出現了積極信號,但宣稱日本已徹底走出通縮仍為時過早。眼前的復甦之路,至少還面臨兩大嚴峻挑戰。
薪資成長的虛與實:大企業加薪,中小企業的悲歌
首先,創紀錄的薪資成長主要集中在豐田(Toyota)、日立(Hitachi)等大型出口企業,它們受益於日圓貶值帶來的高額利潤。然而,佔日本就業人口七成的中小企業,卻面臨著截然不同的處境。它們不僅難以將上升的進口原物料和能源成本完全轉嫁給消費者,自身也沒有足夠的利潤空間來為員工大幅加薪。根據統計,2023年日本破產企業數量創下近年新高,其中絕大多數是中小企業。
這就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局面:民眾的實際薪資成長,可能追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2023年日本的實質薪資已是連續第二年下降。如果這種情況持續,消費者的購買力將被進一步侵蝕,好不容易點燃的內需火苗,隨時可能熄滅。這對以中小企業為經濟骨幹的台灣而言,是極具警示意義的。
日圓貶值的雙面刃與央行的兩難
其次,日圓貶值是一把雙面刃。它雖然提振了出口企業的競爭力和股市表現,卻也大幅推高了日本國內的進口成本,從能源到食品,無一倖免,直接衝擊了民眾的生活品質。日本央行因此陷入了艱難的政策兩難。
如果升息步伐太快,可能會扼殺脆弱的經濟復甦,並引爆前述的政府債務危機。但如果升息太慢,美日之間巨大的利差將繼續存在,日圓可能進一步貶值,加劇輸入型通膨,最終反噬經濟。日本央行正是在這條狹窄的鋼索上,試圖尋找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平衡點。
給台灣的鏡子:從日本經驗看我們的未來
日本過去三十年的經驗,猶如一本厚重的教科書,為面臨相似挑戰的台灣提供了寶貴的教訓。
第一,必須直面人口結構的「灰犀牛」。人口老化是已知且必然發生的巨大風險。日本的經驗告訴我們,不能等到問題全面爆發才開始應對。台灣需要更具前瞻性的產業政策、勞動力規劃與社會福利體系改革,以應對未來勞動力短缺和內需市場結構性轉變的挑戰。
第二,避免產業「殭屍化」,鼓勵新陳代謝。台灣的優勢在於擁有像台積電(TSMC)這樣充滿活力的科技領頭羊,帶動了整個產業鏈的創新。但我們也必須警惕傳統產業是否因缺乏競爭壓力而陷入僵化。政府政策應著重於創造一個鼓勵創新、容忍失敗、加速資源重新配置的商業環境,而非僅僅是保護現有的落後產能。
第三,鞏固內需韌性,管理好通膨預期。日本長期通縮的核心是內需不足。台灣擁有強大的出口導向型經濟,但在全球經濟不確定性加劇的今天,一個穩健且持續成長的內需市場,是抵禦外部風險的最佳屏障。如何有效提升國民的實質可支配所得,並將其轉化為可持續的消費與投資動能,是台灣必須面對的核心課題。同時,央行需要與市場進行有效溝通,穩定民眾的通膨預期,避免陷入物價與薪資螺旋下跌的惡性循環。
總結而言,日本央行的升息,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卻不保證一個新繁榮時代的必然來臨。其背後的結構性困境依然根深蒂固。對台灣的投資者與決策者而言,日本的故事不僅僅是隔岸觀火,更是一次深刻的預演。唯有正視這些結構性挑戰,並及早規劃應對,我們才能確保台灣的經濟航船,在未來的變局中行得更穩、更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