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8 12 月, 2025
專欄觀點借鏡德國、中國:台灣下一個「兆元產業」藏在能源轉型的哪裡?

借鏡德國、中國:台灣下一個「兆元產業」藏在能源轉型的哪裡?

全球淨零排放的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席捲各國,能源轉型不再是選擇題,而是攸關國家競爭力的必考題。對台灣這樣能源高度仰賴進口、產業用電需求龐大的經濟體而言,這場轉型之路尤其充滿挑戰。當我們為電網穩定、電價成本、再生能源發展路徑等議題爭論不休時,放眼國際,全球兩大經濟體——德國與中國,正以截然不同的模式,進行著一場規模宏大的能源革命。一個是崇尚市場機制的工業強國,另一個是善用國家力量的製造大國,它們的經驗,無論成功或挫敗,都如同兩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我們可能面臨的機遇與陷阱。本文將深入剖析這兩種看似南轅北轍的轉型路徑,並對比美國和日本的策略,為身處轉型十字路口的台灣投資者與企業家,提供一份具備全球視野的戰略地圖。

德國模式:市場驅動的精緻化革命

德國的能源轉型(Energiewende)堪稱全球典範,其核心精神在於相信市場的力量。他們不追求一步到位的基礎建設大躍進,而是透過精巧的市場機制設計,引導數以萬計的市場參與者自發地走向低碳未來。然而,這條路並非一帆風順,反而充滿了因應挑戰而生的持續創新。

市場設計:從負電價到容量市場的演進

對許多台灣民眾而言,「負電價」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在德國,這早已是電力市場的常態。當春夏之交陽光普照、風力強勁時,再生能源發電量激增,遠超過當時的電力需求,導致批發市場電價跌至負值。這並非系統崩潰的訊號,而是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極致體現。負電價如同一個強烈的價格訊號,它「獎勵」使用者在此時段用電,同時也「懲罰」那些無法彈性調節的發電廠。

這種現象背後,是德國電力市場著名的「鴨子曲線」(Duck Curve):中午時段太陽光電發電達到頂峰,大幅壓低電力需求淨額,而傍晚太陽光電退場後,用電需求卻急遽攀升,形成一個巨大的調度缺口。根據最新數據,2023年德國再生能源發電量已佔總耗電量的55%,負電價出現的時數也顯著增加。這促使市場催生出新的商業模式,例如大型電池儲能系統在負電價時充電、高電價時放電,從中套利;或是智慧家庭使用者透過能源管理系統,自動安排電動車在電價最低時充電。

然而,純粹的電能量市場也暴露了其脆弱性。傳統的燃氣、燃煤電廠因為在再生能源大發時段無法競爭,導致營運時數大幅縮減,營收銳減,缺乏新建或維持備用機組的誘因。這對於保障「無風無光」時期的供電穩定構成了潛在威脅。為此,德國政府正積極規劃於2028年左右引入「容量市場」(Capacity Market)。這相當於除了賣「電」之外,也為那些能隨時待命、提供穩定電力的「備用容量」提供固定付費,確保在關鍵時刻,系統擁有足夠的彈性資源可以調度。

電網挑戰與「系統穩定性藍圖」

德國能源轉型面臨的另一大挑戰,是其地理上的「南北矛盾」。北部沿海地區風力資源豐富,是再生能源的發電重鎮;而南部的巴伐利亞、巴登-符騰堡等工業邦則是主要的用電中心。大量的綠電需要「北電南送」,但電網的擴建速度遠遠跟不上再生能源的成長速度,導致嚴重的電網壅塞。

為解決此問題,德國電網公司必須頻繁實施「再調度」(Redispatch),也就是強制命令壅塞區南側的電廠增加發電,同時命令北側的電廠減少發電,以繞過瓶頸。2021年推出的「再調度2.0」更將範圍擴大至100瓩以上的小型再生能源電廠,這使得調度工作的複雜性呈指數級成長。根據統計,2023年德國因電網壅塞管理所產生的成本高達32億歐元,成為能源轉型中一筆沉重的負擔。

面對挑戰,德國並非僅是被動應對,而是提出了極具前瞻性的《系統穩定性藍圖》。這份藍圖的核心目標是確保在未來100%由再生能源供電的系統中,電網依然能像由傳統同步發電機主導時一樣穩定。其中的關鍵技術,是推動「構網型變流器」(Grid-Forming Inverter)的應用。傳統的太陽能、儲能變流器是「跟網型」,只能被動跟隨電網頻率;而構網型變流器則能主動建立電壓與頻率,如同一個個微型的發電機,為電網提供必要的慣量與穩定支撐。

借鏡與對比:德國、日本與台灣的相似困境

德國的經驗對同樣地狹人稠、高度工業化的日本與台灣,具有深刻的啟示。這三個經濟體都面臨著相似的困境:

1. 能源進口仰賴度高:德國在擺脫俄羅斯天然氣後,仍需大量進口能源;日本在福島核災後,液化天然氣(LNG)進口依存度居高不下;台灣的能源進口比例更是超過97%。這種結構性弱點,使得能源安全成為轉型過程中的首要考量。
2. 孤島或半孤島電網:雖然德國身處歐洲互聯電網的中心,能與鄰國進行電力交換,但其國內的南北壅塞問題,使其部分區域呈現「類孤島」特性。日本和台灣則是標準的孤島電網,缺乏跨國電力支援的緩衝,任何供需失衡都必須在島內自行解決,對電網穩定性的要求極為嚴苛。
3. 社會接受度挑戰:德國的陸上風機與輸電線路建設,同樣面臨著民眾的「鄰避效應」(NIMBY, Not In My Back Yard),導致專案延宕。這與台灣在設置再生能源設施或電網設施時所遭遇的抗爭如出一轍。

因此,德國透過市場機制激勵儲能與需求端反應、透過前瞻技術規劃提升電網韌性的作法,對台灣而言,比起單純追求再生能源裝置容量的數字,更具實質參考價值。

中國模式:國家主導的規模化突圍

如果說德國的轉型是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那麼中國的能源轉型就是一場氣勢磅礡的「大兵團作戰」。其核心邏輯是利用國家的強大動員能力與集中規劃優勢,透過超大規模的基礎建設,從根本上重塑能源供給的格局。

集中式大基地與特高壓的「組合拳」

中國的能源資源與電力負載中心呈現顯著的逆向分佈:西部與北部的戈壁、沙漠擁有全國最豐富的風能與太陽能資源,而超過70%的用電需求集中在千里之外的東部沿海地區。為解決這個矛盾,中國打出了一套獨步全球的「組合拳」:

1. 「沙戈荒」大基地:國家統一規劃,在內蒙古、新疆、甘肅等沙漠、戈壁、荒漠地區,建設數個千萬瓩(吉瓦)級的風光大基地。這種基地化開發模式,透過規模效應大幅降低了土地、建設與維運成本,使得其發電成本極具競爭力。
2. 特高壓輸電(UHV):為了將西部的大量綠電高效、低損耗地輸送到東部,中國大力發展±800千伏甚至±1100千伏的特高壓直流輸電技術。這些「電力高速公路」每條線路的輸電容量動輒超過1000萬瓩,相當於半座核四廠的裝置容量,輸電距離可達數千公里。

截至2023年底,中國的風電與太陽能總裝置容量已達10.5億瓩,首次超越燃煤發電,提前完成了其2030年的目標。這種「大基地+大電網」的模式,在全球範圍內無出其右,展現了國家主導模式在推動基礎建設上的驚人效率。

「源網載儲」一體化與調度體系的威力

中國模式的另一大特點,是在規劃層面強調「源網載儲」一體化,並在運行層面仰賴其強大的五級調度體系。

「源網載儲」一體化,意味著在規劃新能源基地時,就同步考量配套的電網建設、可調度的工業負載,以及抽蓄、電化學等儲能設施。這種捆綁式的規劃避免了德國「先建電廠、後等電網」的窘境,確保了新能源發電後能夠「發得出、送得走、用得掉」。

而在日常運行中,從國家調度中心到縣級調度的五級體系,確保了政令暢通。這種中心化的調度管理,在應對極端天氣或突發事件時能發揮強大作用。例如,2022年夏季四川因乾旱導致水力發電銳減,國家調度中心能立即啟動「全國一盤棋」模式,指令西北、華中等地的電力資源透過特高壓線路緊急支援,避免了大範圍的電力短缺。這種跨越數千公里的資源調度能力,是市場化、分散式決策的電網難以想像的。

借鏡與對比:中國、美國與台灣的路徑差異

將中國的模式與全球另一大國——美國相比,更能凸顯其獨特性。美國的能源轉型同樣規模龐大,但其路徑更為分散且由市場驅動。拜登政府的《降低通膨法案》(IRA)透過提供巨額的租稅抵免,激勵了私人企業對再生能源、電池儲能與電動車產業鏈的龐大投資。然而,美國的電網是分裂的,德州的ERCOT、加州的CAISO與東部的PJM等區域電網各自為政,缺乏全國性的統一規劃與強大的跨區互聯能力。這導致2021年德州大停電的悲劇,也讓加州豐富的太陽能無法有效支援其他州。

對台灣而言,中國模式的啟示不在於複製其體制,而在於理解「系統性規劃」的重要性。台灣的能源轉型計畫,必須將電網升級、儲能布局、需求端管理等配套措施,與再生能源的開發目標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國家層級的強力整合與跨部會協調,是確保轉型成功的必要條件。雖然台灣不可能建設特高壓線路,但強化區域電網的韌性、規劃具備戰略意義的儲能設施,其背後的「一體化」思維是相通的。

全球經驗給台灣投資者的三大啟示

綜合德國、中國、美國、日本的經驗,台灣的投資者與企業家可以在這場全球能源轉型的大賽局中,找到清晰的投資方向與戰略定位。

啟示一:電網韌性是基石,儲能與虛擬電廠是未來金礦

無論是哪種模式,一個強健、智慧且具備韌性的電網都是能源轉型的基礎。這意味著傳統的電網升級、智慧電表的普及、配電網自動化等領域,將持續擁有穩定的投資需求。

而隨著再生能源滲透率提高,「彈性」成為電力系統中最稀缺、也最有價值的資源。這為兩大領域創造了巨大的商機:

1. 儲能系統:從提供秒級反應調頻服務的電網級電池儲能(BESS),到滿足4-8小時能量轉移的儲能案場,再到工商業使用者用於削峰填谷、參與需量反應的儲能系統,其應用場景正在爆炸性成長。
2. 虛擬電廠(VPP):這是一個將分散在使用者端的資源(如電動車充電樁、智慧空調、儲能設備、可調度工業負載)透過物聯網與AI演算法聚合起來,打包參與電力市場的平台。VPP的營運商將成為未來的「能源管理者」,其商業潛力不容小覷。台灣擁有強大的資通訊產業基礎,非常適合在這領域尋找切入點。

啟示二:氫能不再是科幻,而是長期布局的關鍵賽道

當電力系統面臨跨季節、長時間的能量儲存需求時(例如將夏季多餘的太陽能儲存至冬季使用),電池儲能便顯得力不從心。此時,氫能的角色便凸顯出來。德國將氫能視為進口能源、實現工業脫碳的戰略核心;中國則利用其龐大的再生能源潛力,布局大規模的「綠氫」生產基地。

對台灣而言,氫能不僅是交通工具的燃料選項,更可能在未來扮演多重角色:作為工業製程(如半導體、石化)的綠色原料、作為燃氣電廠的混燒/專燒燃料以提供穩定電力、以及作為長期能源儲備。雖然目前綠氫成本仍高,但這是一條技術與成本曲線將持續下降的賽道,提前布局相關的電解槽技術、儲氫運氫設施、燃料電池等產業鏈,將是掌握下一個十年能源機遇的關鍵。

啟示三:市場機制決定成敗,價格訊號引導資本流向

德國的經驗清楚地表明,一個設計精良的電力市場,能夠最有效地引導資本流向最需要的地方。無論是負電價催生的儲能投資,或是容量市場為備用機組提供的穩定收入,都是價格訊號發揮作用的結果。

台灣電力市場改革的下一步,應著重於建立一個能真實反映「電力多元價值」的市場機制。除了電能量的價值,還應讓「輔助服務」(如調頻、電壓支撐)、「容量價值」(隨時待命的可靠性)等都能獲得合理的價格回報。唯有如此,才能吸引足夠的民間資本投入到智慧電網、儲能、需求端反應等關鍵領域,以市場化的方式,共同承擔能源轉型的巨大成本與挑戰。

總結而言,德國與中國的能源轉型,為世界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宏大敘事。台灣無須、也無法完全複製任何一種模式。我們的挑戰在於,如何借鑑德國市場機制的精巧與細膩,學習中國系統性規劃的遠見與魄力,並結合美國由政策激勵的創新活力,走出屬於自己的「混合式」轉型路徑。這場變革充滿不確定性,但對於敏銳的投資者和彈性的企業家來說,每一個挑戰的背後,都隱藏著通往未來能源新世界的巨大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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