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您深夜從應酬場合走出,或是清晨趕往機場,掏出手機叫車,幾分鐘後,一輛沒有駕駛的汽車平穩地停在您面前,自動開門邀請您上車——這幅過去只存在於科幻電影中的場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為現實。在這場名為「自動駕駛」的全球競賽中,一家名為文遠知行(WeRide)的中國公司,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全球版圖上插旗,其動向不僅揭示了產業的未來走向,更為身處全球科技供應鏈核心的台灣,帶來了深刻的啟示與挑戰。
近期,這家已在美國掛牌的自駕獨角獸發布了令人矚目的財報,其營收同期增長高達144%,虧損則大幅收斂。更引人關注的是,其自動駕駛計程車(Robotaxi)業務收入佔比從不足6%躍升至超過20%,顯示其商業化落地能力正快速成熟。從在中國核心城市廣州、北京的繁忙街道上實現24小時全天候營運,到將無人車隊開進中東的阿布扎比,甚至取得了嚴謹保守的瑞士頒發的純無人駕駛執照,文遠知行的全球足跡已擴展至八個國家。
這家公司的崛起,不僅是一家企業的成功故事,它更像一個稜鏡,折射出全球自動駕駛產業的三種不同發展路徑。本文將以文遠知行作為分析樣本,深入剖析其背後的「中國模式」,並將其與美國科技巨頭Google旗下的Waymo、通用汽車的Cruise,以及日本汽車龍頭豐田(Toyota)的策略進行對比,最終探討在這場兆美元的賽局中,台灣產業鏈所扮演的關鍵角色與潛在的黃金契機。
文遠知行:一個「中國模式」的全球野心
要理解文遠知行,必須先看懂其獨特的商業模式與擴張策略。與許多仍處於燒錢研發階段的競爭者不同,文遠知行展現了極強的商業化落地能力,這主要歸功於其「產品與服務」的雙引擎驅動模式。
營收飆升背後:賣車與營運並行的商業閉環
許多人對自駕公司的想像,停留在營運一支龐大的計程車隊,透過收取車資來獲利。但文遠知行的策略遠不止於此。其營收主要來自兩大板塊:一是直接銷售整合了其自駕技術的車輛,例如自動駕駛小巴(Robobus)或清掃車(Robosweeper);二是提供基於其車隊的營運服務,這其中就包括了核心的Robotaxi業務,以及相關的技術支援和數據服務。
這種模式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銷售硬體車輛能帶來即時的現金流,緩解了高昂研發投入所帶來的財務壓力。根據其財報數據,其產品收入同期增長超過400%,成為推動整體營收成長的重要力量。而服務收入,特別是Robotaxi的營運,則像一個巨大的數據收集器和技術驗證平台。每一趟行程,不僅帶來了收入,更重要的是收集了真實世界的道路數據,用以疊代和最佳化其核心的AI演算法。這兩者形成了一個正向循環:賣車賺錢支援研發,而研發成果則透過營運服務得到驗證並吸引更多客戶,最終實現規模經濟。
從廣州到蘇黎世:城市級合作的快速複製
如果說商業模式是其內在動力,那麼其全球擴張策略則是其外在表現。文遠知行的擴張並非盲目撒網,而是採取了一種「與城市深度綁定」的策略。在中國,它深耕廣州、北京等一線城市,與地方政府和國企(如廣汽集團)建立緊密合作,獲取了寶貴的路權和營運許可。在廣州,其Robotaxi車隊規模已達300輛,每輛車最高一天能完成25個訂單,展現出驚人的營運效率。
這種在單一城市內高密度、規模化營運的經驗,成為了它向海外複製的「標準作業程序」(SOP)。在中東阿布扎比,它與Uber合作,獲得了當地政府頒發的L4級自動駕駛商業化執照,將其在中國驗證過的模式移植到一個全新的市場。在歐洲,取得瑞士執照更具指標性意義,證明其技術的安全性和可靠性達到了全球最嚴格的標準之一。這種「先在一個點打深打透,再將成功經驗模組化複製」的策略,使其能夠在短短幾年內,將業務拓展到橫跨亞洲、中東、歐洲和北美的八個國家,展現了典型的「中國速度」。
全球巨頭的棋局:美國與日本如何應戰?
文遠知行的快速崛起,無疑給全球自駕領域的領先者們帶來了壓力。特別是在美國和日本,兩大科技與汽車強權正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應對這場變革。
美國雙雄:Waymo的技術長跑 vs. Cruise的規模化挑戰
在美國,自動駕駛的競賽主要由兩家科技巨頭主導:Google母公司Alphabet旗下的Waymo,以及通用汽車(GM)支援的Cruise。
Waymo是這個領域的先行者與技術標竿。它採取的是一種「技術長跑」策略,投入了超過十年的時間和數百億美元的資金,專注於打造最安全、最可靠的自駕系統。Waymo的優勢在於其深厚的AI技術累積和龐大的模擬測試數據。它像一個耐心的學術研究者,追求技術的極致完美,在商業化方面則相對謹慎。其服務主要集中在鳳凰城、舊金山等少數幾個城市,擴張速度遠不如文遠知行。對Waymo而言,安全是1,其他的都是0。
相比之下,背靠汽車巨頭通用的Cruise,則更像一個急於佔領市場的衝鋒者。它採取了更激進的規模化擴張策略,試圖在盡可能多的城市部署其車隊。然而,這種「大躍進」式的擴張也帶來了巨大的風險。近年來,Cruise的車輛在舊金山頻繁發生事故與營運混亂,最終導致其執照被吊銷,營運全面暫停。Cruise的挫敗給整個產業敲響了警鐘:自動駕駛的規模化,絕非簡單的車輛堆砌,其背後需要極其成熟的技術、營運和安全管理體系支援。
將文遠知行與美國雙雄對比,可以發現三者代表了不同的哲學:Waymo是技術理想主義者,Cruise是激進的市場擴張者,而文遠知行則更像一個務實的商業主義者,在技術成熟度與商業化速度之間尋找最佳平衡點。
日本的隱形冠軍:豐田的全產業鏈布局
與美國科技公司主導的模式不同,日本的自動駕駛發展則由傳統汽車巨擘——豐田(Toyota)所引領。豐田的策略並非僅僅聚焦於打造一輛Robotaxi,而是將自動駕駛視為其未來「移動即服務」(Mobility as a Service, MaaS)宏大藍圖中的一個關鍵環節。
豐田透過其子公司Woven by Toyota,不僅研發自動駕駛軟體,更在打造一個名為「Arene」的開放式車用作業系統平台,希望成為汽車界的安卓(Android)。同時,它還在日本建造一座名為「Woven City」的未來智慧城市,作為其所有未來技術(包括自動駕駛、智慧家庭、機器人)的真實世界試驗場。
豐田的布局更像是在下一盤大棋。它不急於在某個城市推出Robotaxi服務與人一較高下,而是著眼於建構一個完整的生態系,從底層的作業系統,到中層的車輛平台,再到上層的城市級應用,試圖掌握整個價值鏈的話語權。這種「全產業鏈」的深耕策略,雖然短期內看不到爆炸性的營收增長,但其長期潛力不容小覷,一旦生態建成,其護城河將極其深厚。
台灣的定位:在自駕供應鏈中找到黃金賽道
面對中美日三方截然不同的發展路徑,台灣的機會在哪裡?台灣或許沒有誕生像Waymo或文遠知行這樣全方位的系統整合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在這場競賽中缺席。恰恰相反,台灣在全球自動駕駛供應鏈中,正扮演著一個無可取代的「軍火庫」角色。
我們沒有Waymo,但我們是Waymo的軍火庫
這是一個非常貼切的比喻。無論是Waymo的精算、文遠知行的快跑,還是豐田的生態布局,它們的宏偉藍圖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穩定、高效、低成本的硬體零組件供應。而這,正是台灣科技產業的核心優勢所在。
一輛自動駕駛汽車,可以被看作一台裝上輪子的超級電腦。它需要強大的AI晶片來進行運算,如同人類的大腦;需要高精密的雷射雷達(LiDAR)、毫米波雷達和攝影機鏡頭來感知世界,如同人類的眼睛和耳朵;還需要穩定可靠的電源管理系統、通訊模組和各種電子控制單元。而這些關鍵零組件,幾乎都能在台灣找到頂尖的供應商。
從台積電到大立光:不可或缺的硬體夥伴
讓我們具體來看:
- 半導體晶片:自動駕駛的核心運算力來自AI晶片,無論是NVIDIA、Intel Mobileye還是高通,其最先進的晶片都高度依賴台積電(TSMC)的先進製程製造。可以說,沒有台積電,全球自駕產業的發展將會停滯。
- 光學鏡頭:高解析度的車用攝影機是自駕系統的基礎,而全球車用鏡頭的龍頭,正是台灣的大立光(Largan)。其技術實力確保了車輛在各種極端光線和天氣條件下,依然能「看」得清楚。
- 電子代工與平台整合:以鴻海(Foxconn)為首的電子代工巨頭,正積極轉型。其推出的MIH電動車開放平台,旨在成為電動車時代的「安卓」,為全球客戶提供從底盤到整車的解決方案,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整合自動駕駛系統的能力。
- 其他關鍵零組件:此外,在電源管理(如台達電)、車用PCB、感測器封裝測試等領域,台灣廠商都佔據著全球領先地位。
這意味著,台灣企業的機會並不在於直接去營運一支Robotaxi車隊,這是一場資本投入極其巨大、風險極高的遊戲。台灣的黃金賽道,在於成為全球所有自駕玩家都離不開的關鍵技術和零組件供應商。
結論:一場終局未定的競賽,一個清晰可見的未來
自動駕駛的全球賽局,至今仍是一場終局未定的競賽。文遠知行的快速商業化模式,證明了市場應用的巨大潛力;Waymo的技術深耕,確立了安全性的最高標準;豐田的生態布局,則描繪了更長遠的未來藍圖。
對於台灣的投資者與產業人士而言,我們需要看清的是,這場競賽並非「贏者全拿」。它更像是一個龐大生態系的共同演化。直接參與Robotaxi營運的玩家,如同在最前線衝鋒的軍隊,承擔著最高的風險,也可能獲得最豐厚的回報。而台灣產業鏈所扮演的角色,則是穩定提供精良武器的後方基地。
無論前線戰況如何演變,無論最終是哪家公司主導了市場,它們都需要來自台灣的晶片、鏡頭和電子元件。因此,與其將賭注押在單一的自駕營運商身上,不如將目光投向那些已經在全球供應鏈中佔據關鍵位置、擁有深厚技術護城河的台灣隱形冠軍。它們或許不像文遠知行那樣聲名顯赫,但它們的價值,將隨著自動駕駛時代的全面到來,而日益穩固與彰顯。這條路,風險更低,確定性更高,是台灣在這場全球科技浪潮中,最務實也最智慧的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