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多台灣投資者而言,「日本經驗」是一個縈繞心頭、既熟悉又恐懼的詞彙,尤其是當它與「房地產泡沫」和「失落的三十年」聯繫在一起時。看著日本從經濟巔峰跌落後漫長的停滯期,再對比台灣當前面臨的少子化、超高齡社會以及居高不下的房價,一個深刻的焦慮油然而生:台灣的房地產市場,是否會重蹈日本的覆轍?這不僅是一個學術問題,更是關係到無數家庭財富與未來經濟走向的關鍵命題。然而,將兩個經濟體簡單類比,往往會忽略其深層的結構性差異。要真正理解台灣房市的未來,我們必須深入解剖日本房地產神話的崛起、幻滅與其後出人意料的演變,從中辨識出哪些是相似的警訊,又有哪些是截然不同的道路。這趟穿越時空的探索,將為我們揭示泡沫經濟的真相,並為台灣的下一步提供一份極具價值的參考地圖。
日本房市神話的崛起與幻滅
要理解日本房地產的瘋狂,必須將時光回溯至二戰後的經濟奇蹟。從1955年到1975年,日本經濟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實際GDP年均成長速度高達9.3%。這背後有幾股強大的驅動力,共同為房地產市場的第一波黃金時期奠定了堅實基礎。
首先是戰後嬰兒潮帶來的人口紅利。從1945年到1975年,日本總人口從約7,200萬人激增至1.12億人,龐大的年輕勞動力不僅是生產的主力,更是住房的剛性需求者。其次是迅猛的城市化進程。大量農村人口湧入東京、大阪等都會區,尋求工作機會,推動城市化率從不足30%飆升至76%左右。這股不可逆轉的人口遷徙潮,創造了巨大的新增住房需求。在台灣,我們也經歷過類似的階段,1970至1990年代,隨著加工出口區的設立,大量中南部年輕人北上謀生,造就了台北及周邊衛星城市的繁榮,這正是城市化驅動房市的典型模式。
在強勁的基本面支撐下,日本六大主要城市(東京、橫濱、名古屋、京都、大阪、神戶)的地價在1955年至1975年間上漲了近45倍。儘管漲幅驚人,但當時的市場主要由實際居住需求消化,尚未演變成純粹的金融投機。
然而,1985年至1990年間的第二波房價暴漲,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此時,日本的城市化進程已基本完成,人口成長速度顯著放緩,單純的剛性需求已不足以支撐市場。真正的催化劑來自於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劇變——1985年的《廣場協議》。為了緩解美國龐大的貿易逆差,美、日、德、英、法五國聯手干預外匯市場,迫使日圓大幅升值。日圓兌美元匯率在短短一年內從240:1急升至153:1。
日圓的急劇升值重創了日本的出口產業,為了避免經濟陷入衰退,日本政府採取了極度寬鬆的貨幣與財政政策。日本央行連續五次升息,將貼現率從5%降至歷史低點的2.5%,並維持了兩年之久。市場上充斥著廉價的資金,而實體經濟因日圓升值而吸引力下降,這些熱錢便如洪水猛獸般湧入了股市與房地產市場。
當時的日本社會陷入了一種集體性的狂熱。「東京23區的地價總和可以買下整個美國」的說法,從一個笑話變成了被許多人信奉的真理。銀行瘋狂地向房地產開發商和投機者發放貸款,甚至出現了專門從事不動產信貸、本身卻不吸收存款的「住專公司」,它們將從銀行借來的資金大量投入土地炒作,成為泡沫膨脹的重要推手。企業部門也紛紛「脫實向虛」,將主要業務的利潤投入房地產投機,期待一夜暴富。1985年至1991年,六大城市的商業用地價格成長了近3倍,住宅用地也成長了1.7倍。這種脫離基本面的瘋漲,為之後的崩盤埋下了毀滅性的伏筆。
泡沫破裂後的漫長寒冬與意外生機
眼看著資產泡沫越吹越大,日本政府終於在1989年開始踩下煞車,但其政策轉向之快、力道之猛,遠超市場預期。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日本央行連續升息五次,將貼現率從2.5%拉升至6%。同時,政府對房地產貸款進行總量管制,要求金融機構的房地產融資成長速度不得超過總貸款成長速度。1992年,更開徵了「地價稅」,大幅提高了土地的持有成本。
這一系列緊縮政策組合拳,如同刺破氣球的利針,瞬間引爆了泡沫。股市率先崩盤,日經225指數從1989年底近39,000點的歷史高位一路狂瀉。緊接著,房地產市場也應聲而倒。大量投機者資金鏈斷裂,被迫拋售資產,引發了恐慌性的連鎖反應。
泡沫破裂後的景象是慘烈的。從1991年到2005年,六大城市的地價連續14年下跌,累計跌幅高達76%。全國平均地價更是連續下跌26年,直到2018年才首次迎來正成長。商業用地的跌幅尤其慘重,因為其前期的投機泡沫最大。這場崩盤不僅摧毀了無數企業和家庭的財富,更讓日本銀行體系背上了沉重的不良債權包袱,最終導致日本經濟陷入了長達數十年的停滯,也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失落的三十年」。
然而,在這片經濟廢墟之中,卻出現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現象:新屋銷售市場的韌性。儘管地價和房價暴跌,經濟長期低迷,但居民的購房需求並未完全消失。數據顯示,在1991年短暫觸底後,以首都圈(大東京地區)和近畿圈(大阪、京都、神戶地區)為代表的新建公寓銷售量,從1992年起便迅速反彈。到了1994年,其年銷售量甚至超過了泡沫時期的最高點。在之後的十多年裡,儘管經歷了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的短暫衝擊,日本新屋銷售市場整體上都維持在一個相對較高的水準。
這背後的原因值得深思。首先,房價大幅下跌本身就釋放了被壓抑已久的自住需求。泡沫時期高不可攀的房價,讓許多家庭望而卻步;泡沫破裂後,房價回歸到一個相對合理的水準,反而讓有實際居住需求的買家得以進場。其次,儘管地價長期低迷,但房價的修復速度卻明顯更快。以首都圈為例,新建公寓的平均價格在2002年左右觸底後便開始回升,到了2022年,其價格水準已經略高於1991年的泡沫高點。
房價與地價的脫鉤,部分原因在於建築成本的上升、住宅品質的提升以及消費者對現代化設施的需求。更重要的原因是,需求高度集中在交通便利、生活機能完善的核心都會區。這就像台灣的房地產市場,儘管整體景氣時有波動,但台北市蛋黃區的房產始終具有強大的保值甚至增值能力,這反映了核心地段資源的稀缺性。日本的經驗表明,即便在宏觀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優質地段的房地產需求依然穩固,市場會出現顯著的兩極分化。
人口懸崖:房市真正的轉折點與存量時代的來臨
如果說1990年的泡沫破裂是日本房市的「第一次衝擊」,那麼2005年則是其面臨的「第二次衝擊」,而這次衝擊的根源,來自於無法逆轉的人口結構變化。
2005年,日本總人口數在二戰後首次出現負成長。這個看似微小的數據變化,卻是日本房地產市場從增量時代走向存量時代的歷史性轉折點。在此之前,儘管經濟停滯,但人口總量仍在緩慢成長,為新屋市場提供了最後一絲支撐。然而,當人口開始萎縮,加上早已停滯的城市化進程和不斷加深的少子化、老齡化,新增住房的根本性需求開始枯竭。
數據清晰地印證了這一點。日本全國房屋新開工數量在1996年達到高峰後便趨勢性下滑,而首都圈和近畿圈的新屋銷售量也在2005年前後達到階段性頂部,隨後便開始了斷崖式的下跌。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更是雪上加霜,加速了這一趨勢。危機過後,新屋市場再也沒能恢復往日榮光,銷售規模長期在低位徘徊。
與新屋市場的萎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二手屋市場的崛起。隨著新增供給的減少和人口結構的固化,房屋交易的主體逐漸從「買新房」轉變為「買舊房」。如今,在日本主要都會區,二手公寓的交易量早已超越新成屋。新建公寓銷售占比從2005年的約70%下降到目前的30%左右,而二手公寓的占比則從30%攀升至70%,市場結構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這對台灣的啟示極其深刻。台灣的人口負成長拐點出現在2020年,比日本晚了15年,但我們面臨的總和生育率(平均每位育齡婦女生育子女數)甚至比日本更低,老齡化速度也更快。這意味著,由人口紅利驅動的房地產增量大開發時代,在台灣也已接近尾聲。未來,台灣的房地產市場也將不可避免地轉向以二手房流通為主的存量市場。這將 profoundly 改變開發商的經營模式、房仲業的生態以及投資者的決策邏輯。過去那種「買了放著就會漲」的普漲時代將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將是更看重地段、品質、管理和流動性的分化時代。
鏡像日本?台灣房市的四大關鍵對比
那麼,台灣房市的未來是否就是日本的翻版?答案是否定的。儘管面臨著極為相似的人口挑戰,但台灣在經濟基本面、城市化潛力、市場結構和政策應對上,與當年的日本存在著顯著差異。
一、相似的挑戰:人口負成長與超高齡社會
這是台灣與日本最相似、也是最嚴峻的共同挑戰。日本在1990年泡沫破裂時,其65歲以上人口占比約12%,進入高齡化社會;而台灣在2023年,此一比例已超過18%,即將邁入超高齡社會(超過20%)。人口結構的老化與總人口的萎縮,將從根本上削弱長期的購房需求,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宏觀壓力。
二、不同的底氣:經濟韌性與產業結構
1990年代的日本,經濟成長動力主要來自於汽車、家電等傳統製造業和龐大的出口貿易。泡沫破裂後,這些產業面臨轉型困境,加上資產負債表衰退,導致經濟長期缺乏新的成長引擎。相比之下,當前的台灣擁有全球領先的半導體產業鏈。以台積電為核心的高科技產業,不僅創造了巨大的產值與財富,更具備強大的全球競爭力與定價能力。這種由高附加價值產業支撐的經濟韌性,是當年日本所不具備的。只要台灣在全球科技供應鏈中的關鍵地位不變,其經濟基本面和居民收入水準就能獲得比後泡沫時期的日本更有力的支撐。
三、城市化潛力與人口流動
日本在1980年代已是高度城市化的國家,城市化率接近80%,人口從鄉村向城市的流動基本停止。而台灣雖然整體城市化率也已達到約80%的高水準,但內部的人口流動仍在持續。人口正不斷向以台北、新竹、台中、高雄為核心的幾大都會圈集中。這種「城市化2.0」的趨勢——即從一般城市向核心都會區的集中,將持續為這些核心區域的房地產市場注入需求。如同日本人口不斷流向大東京地區一樣,台灣的六都,特別是擁有產業與就業機會的核心城市,其房市的支撐力道將遠大於其他非都會區。這也預示著未來台灣房地產價格的區域分化將會日益加劇。
四、獨特的市場偏好與「套房比」結構
華人社會「有土斯有財」的觀念根深蒂固,對擁有房地產的渴望遠超許多西方國家,甚至也比日本人更強烈。此外,從「套房比」(住宅存量除以家庭戶數)來看,日本在1988年泡沫高峰期前就已達到1.11,意味著住房供給總量已相當充裕。而台灣全國的套房比雖然也已超過1,但在人口集中的核心都會區,如台北市,此一比例仍相對較低,顯示供給依然偏緊。這也意味著,除了首次購屋的剛性需求外,因家庭結構變化、追求更佳居住品質而產生的「換屋」或「改善性需求」,在台灣仍有相當大的潛力尚待釋放。
結論:台灣房市不會是日本的翻版,但挑戰依然嚴峻
綜合來看,台灣的房地產市場不會簡單地複製日本泡沫破裂後崩盤的慘痛歷史。我們擁有更具韌性的高科技產業作為經濟支柱,核心都會區仍在持續吸引人口流入,且市場中潛藏著龐大的改善性居住需求。這些因素都為台灣房市提供了一張比當年日本更堅實的安全網。
然而,這絕不代表我們可以高枕無憂。日本經驗最重要的警示在於:由人口結構逆轉所帶來的長期、結構性壓力是真實且不可逆的。台灣房市過去二十年那種齊漲共榮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未來,我們將看到一個高度分化的市場:核心都會區、擁有優質地段和良好管理維護的房產,仍將具有保值甚至增值的潛力;而位於人口外流、缺乏產業支撐的非都會區房產,則可能面臨價格停滯甚至下跌的壓力。
對於投資者而言,這意味著必須摒棄過去「閉著眼睛買都會賺」的思維,轉而採取更為精準、審慎的策略,深度考量地段、產業發展、人口流動趨勢和物業自身的長期價值。對於政策制定者而言,如何借鏡日本的經驗,在應對短期市場波動的同時,為即將到來的存量房時代和超高齡社會,規劃出穩健的住房政策、租賃市場法規與都市更新藍圖,將是未來十年最為重大的考驗。台灣的房市不會崩盤,但它正在經歷一場深刻而無聲的結構性變革,能看懂這場變革的人,才能在未來的市場中立於不敗之地。


